三人下了车,眼前是西山县最繁华,也是平日里最脏乱的一条街道。
然而此刻,苏温却有些不敢认了。
街道两侧的明沟里,原本淤积的污秽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铺撒得整整齐齐的石灰。每隔十丈,便放置着一个标有“干”、“湿”字样的大木桶。
一群身穿青麓院服的学子,正挽着袖子,指挥着几个雇佣来的流民,将木桶里的东西分类装车。
“唐师兄!这边的桶满了!”
“来了来了!轻点放!别撒了!这运到农庄去还能卖五文钱一桶呢!撒了就是亏本!”
不远处,一个胖乎乎的青年正满头大汗地跑过来,手里还拿着个算盘,一边跑一边算,嘴里念念有词。
正是那个铁公鸡唐浩。
看到顾长安等人,唐浩眼睛一亮,连忙跑过来,还没行礼,先是一脸肉痛地指着那辆马车。
“顾师兄!李师妹!你们可算来了!能不能跟苏公子商量商量,借这马车帮我们运一趟?租的那几辆牛车太慢了,这一天下来得少赚好几十文呢!”
苏温:“……”
他堂堂江南商会少主的座驾,用来运……那个?
顾长安拍了拍苏温的肩膀,忍着笑:“苏兄,为了民生大计,委屈一下?”
苏温看着眼前这一幕。
那些平日里只读圣贤书的学子,此刻却在为了几文钱、为了街道的一点干净而斤斤计较、挥汗如雨。他们的脸上没有嫌弃,只有一种从未见过的、脚踏实地的光彩。
他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觉得,自家那些日进斗金的生意,比起眼前这场景,似乎少了点什么。
“运!”苏温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不仅这辆,我这就让人从城里再调十辆车来!免费!”
“苏公子大气!”唐浩大喜过望,算盘珠子拨得更响了。
……
夕阳西下,将这群年轻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回程的路上,苏温看着顾长安,眼神复杂。
“顾兄,我今日才算明白,你为何能在问道台上说出那番话。”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苏温感叹道,“能在短短数日内,将这几百号心高气傲的学子拧成一股绳,去干这些脏活累活……顾兄,大才。”
“我可没这本事。”顾长安摇了摇头,指了指身边累得已经在打瞌睡的李若曦。
“是她。”
“我只是给了个想法,真正把这些人聚在一起,给他们分工,听他们抱怨,给他们鼓劲的……是她。”
苏温看了一眼那个靠在车壁上、手里还紧紧攥着名册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敬意。
“今晚家宴,家父已备好薄酒。”苏温正色道,“顾兄,李姑娘,请务必赏光。”
“好。”顾长安这次没有拒绝,“有劳苏兄了。”
……
与此同时,山海城,官驿。
夜幕降临,书房内却依旧灯火通明。
礼部侍郎张柬将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放在桌上,神情有些古怪。
“林甫兄,你猜那位顾公子今日做了什么?”
“卖书?”太子詹事李林甫头也不抬地看着手中的公文,“苏家那个书局闹得沸沸扬扬,本官若是不知道,那就是聋子了。”
“不仅是卖书。”张柬摇了摇头,指着密报,“他和那个李若曦,带着几百号书院学子,在西山县扫大街,在南河镇修水井。听说……干得还挺热火朝天。”
李林甫闻言,终于放下了手中的笔。
他接过密报,细细看了一遍,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好一个扫大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漆黑的夜色。
“不谈玄理,不务空名,只做实事。这小子是在向我们展示他的格物,并非空中楼阁啊。”
“确实是个人才。”张柬感叹道,“若是能入朝堂,必是一把好手。只是……”
他看了一眼李林甫,欲言又止。
“只是可惜了。”
李林甫接过了他的话头,声音里带着一丝冷酷的清醒。
“他做得越好,那李若曦的名声越盛,这白鹿洞的门……就关得越紧。”
“为何?”张柬不解,“这等人才,又是周怀安的弟子,难道不该破格录用吗?咱们东宫求贤若渴,多带一个人回去,陛下想必也不会怪罪吧?”
“张兄,你把这朝堂想得太简单了。”
李林甫站起身,走到悬挂在墙上的《大唐舆图》前,手指在上面划了几道线。
“书院现今规定统共只招收三十六名真传弟子。这三十六个位置,是未来宰辅的预备役,是天底下最金贵的坑。”
他的手指指向西北。
“齐王去了关中,盯着横渠书院;魏王去了荆楚,守着岳麓书院。他们一个个就盯着这三十六个名额,恨不得把自己的人全塞进去。”
手指滑向东南,重重地点在江南道上。
“太子殿下乃是储君,废了多大的口舌,才在陛下面前争来了这最富庶、文风最盛的江南道。但即便如此,给我们的名额,也只有三个。”
李林甫转过身,看着张柬,竖起三根手指。
“三个。不能多,也不能少。这是几位亲王和世家大族在私下里吵了整整一个月,才定下的规矩。多拿一个,那就是坏了平衡,齐王和魏王立刻就会以此为由,弹劾东宫结党营私,甚至要求重新划分选材区域。”
“张兄,你觉得,为了一个民女,值得让殿下冒着失去江南选材权的风险吗?”
“确实不值!万万不值!”
“所以啊……”
李林甫重新坐回案前,目光幽深。
“谢云初是士林领袖,裴玄是封疆大吏之后,苏温是江南财神。这三个坑,早就被这三股势力填满了。”
“原本,我是打算把苏温或者裴玄剔除一个,换顾长安进去。毕竟周怀安的面子加上他本身的大才,值得我们动一动。但这已经是极限了。”
“至于那个李若曦……”
李林甫冷笑一声,提起朱笔,在那份密报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叉。
“她越是优秀,越是搞出这么大的动静,就越是个烫手的山芋。一个修习格物这种旁门左道的女子,若是破格入了白鹿洞,那些把持礼法的老夫子们会怎么想?其他亲王会怎么做?”
“他们会说,太子殿下离经叛道,重用幸进之徒,甚至会被扣上一顶乱政的帽子!”
“所以,”李林甫将笔扔回笔洗,发出清脆的声响,语气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断。
“顾长安,我们必须要。他是把利剑,用好了能杀人。”
“但那个李若曦……必须弃掉。”
“那七日之约呢?”张柬小心翼翼地问道,“顾长安可是说了,若咱们不收李若曦,他也不去。”
“少年意气罢了。”
李林甫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等到了第七天,当他发现无论他在民间造出多大的声势,那扇门依旧紧闭的时候。他自然会明白,这世上的规矩,不是靠喊两句口号、修几条路就能改变的。”
“到时候,我们再给他个台阶下,许以重利。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李林甫吹熄了桌上的残烛,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睡吧,张兄。”
黑暗中,他的声音平静而冷漠。
“这盘棋,从一开始,就注定没有那个女娃娃的位置。不管她做什么,哪怕她把天都翻过来……这三个坑,也绝不可能变成四个。”
“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