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的马车很稳,稳得甚至让人感觉不到车轮在转动。
当车帘被苏府的下人恭敬掀开时,映入眼帘的并非寻常的府邸大门,而是一座足有三丈高的白玉牌坊,上书“积善之家”四个鎏金大字。
“这就是……江南首富的家?”
沈萧渔跳下马车,抱着剑,微微张大了嘴巴。她自问在北周王府也是见过世面的,可眼前这景象,还是让她觉得有些晃眼。
入目所及,回廊曲折,皆以金丝楠木为柱,地面铺的不是青砖,而是从大理运来的汉白玉,每一块都打磨得温润如镜,倒映着两旁错落有致的奇花异草。哪怕此时已是深秋,这园子里竟还盛开着反季节的牡丹,争奇斗艳,显然是花了无数银钱用暖房养出来的。
相比于顾家那份藏在骨子里的清贵与低调,苏家这泼天的富贵,就显得直白而热烈,像一坛刚开封的烈酒,扑面而来。
“顾兄,沈姑娘,李姑娘,请。”
苏温一袭锦衣,立于阶前,笑容温润,既不显得过分殷勤,又给足了面子。
穿过三进院落,来到正厅“聚宝堂”。
堂内灯火通明,数十盏琉璃宫灯将这里照得如同白昼。
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面容儒雅、两鬓微霜的中年男子,正是江南商会会长,苏伯年。而在他身侧,坐着一位穿金戴银、气度雍容的妇人,那是苏温的生母,刘氏。虽非正室,但苏家主母早逝,她便是如今苏家内宅的掌权人。
下首处,除了苏温,还坐着一男两女。男子是苏温的长兄苏澈,正忙着打理家族生意,看着颇为干练;两女则是苏温的姐姐苏眉和堂妹苏婉儿。
“晚辈顾长安,见过苏伯父,苏伯母。”
顾长安领着二女上前,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贤侄免礼!快快请起!”
苏伯年连忙起身,几步走下台阶,亲自扶起顾长安,那双阅人无数的精明眼眸中,满是掩饰不住的欣赏与感慨。
“像……真是太像了。”
苏伯年拍着顾长安的肩膀,语气唏嘘。
“令尊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度,贤侄如今,已有七分神韵啊。”
“伯父谬赞了。”顾长安笑了笑,“家父常说,他是给朝廷打杂的,苏伯父才是真正汇通天下的财神爷。让我见了您,得多学着点。”
这番话,说得苏伯年通体舒泰,哈哈大笑。
“哎,谦虚了!谦虚了!”
苏伯年拉着顾长安入座,感慨道:“世人只知苏家富,却不知商亦有道。你顾家乃是皇商,掌的是盐铁茶马这等国之命脉,那是替天子牧财,是官身;而我苏家,做的不过是些丝绸瓷器、南北货运的买卖,赚的是辛苦钱,也就是个‘豪商’罢了。论地位,还得是贤侄你家更胜一筹啊。”
几句寒暄,不仅拉近了关系,更在不经意间向在座众人点明了顾家不同寻常的底蕴。
在大唐,商贾虽富,地位却不高。但“皇商”不同,那是拿着朝廷特许经营权的,半只脚都在官场里。
顾长安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多言。
此时,苏伯年的目光才转向顾长安身后的两位少女。
当看到沈萧渔时,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商会会长,神色竟变得格外郑重,甚至还要起身行礼。
“这位,想必就是云安郡主吧?草民……”
“别别别!”
沈萧渔吓了一跳,连忙侧身避开,摆手道:“苏伯父,在这儿没什么郡主,我就是……就是顾长安的保镖!您叫我小沈就行!”
她最怕这种一本正经的礼节,尤其是自己这“郡主”身份还是个冒牌货(虽然也是真的,但不是大唐的)。
苏伯年见状,也不坚持,只是眼神更加恭敬,吩咐下人将沈萧渔的席面安排得格外丰盛,全是山海城最顶尖的硬菜。
至于李若曦,苏伯年只是温和地点了点头,并未多问,只当是随行的晚辈。
酒宴开始,推杯换盏。
苏家的家宴,确实讲究。
那道传说中的八宝鸭,一上桌便香气四溢,鸭肉酥烂脱骨,内里的糯米吸饱了汤汁和八种山珍的鲜味,入口即化。
沈萧渔吃得头都不抬,觉得自己这趟保镖当得简直太值了。
酒过三巡,气氛渐热。
苏温的母亲刘氏,目光开始在顾长安身上打转。
这少年长得俊秀非凡,又是周怀安的关门弟子,如今名满江南,连太子詹事都对他青眼有加。更重要的是,他家世清白,又是皇商,与苏家可谓是门当户对。
若是能招为婿……
刘氏看了一眼自家那两个女眷。
苏婉儿自不必说,那是知心宫的才女,早已对顾长安芳心暗许,此刻正借着喝茶的动作,偷偷看着顾长安,眼波流转。
就连苏温那个平日里眼高于顶的长姐苏眉,此刻也是频频举杯,向顾长安敬酒,言语间颇多试探。
“顾公子,”苏眉端起酒杯,声音娇媚,“听闻公子在问道大会上,一句为天地立心震烁古今。小女子平日里也爱读些诗书,不知公子此时可有佳作,能让小女子开开眼界?”
这就是明晃晃的示好了。
顾长安放下筷子,看着这位盛装打扮的苏家大小姐,又看了一眼旁边含羞带怯的苏婉儿。
他轻轻一笑,并未接招,只是举起酒杯,遥遥一敬。
“苏小姐谬赞了。那日不过是酒后狂言,当不得真。至于诗词……”
顾长安指了指满桌的佳肴,语气慵懒。
“面对如此美食,若是还要费脑子作诗,岂不是辜负了苏伯父的一番美意?在下是个俗人,此时眼中只有这只鸭子,再无其他。”
苏眉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却也不好再说什么。
然而,苏伯年却不想就此放过。
他轻咳一声,放下酒杯,看着顾长安,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贤侄啊,你此番名动江南,入京已是板上钉钉。只是这京城路远,家中父母不在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照顾……”
“伯父我看你也是个懂生活的人。我家婉儿,自幼仰慕才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性子也温婉。若是贤侄不嫌弃……”
苏伯年的话还没说完,全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顾长安身上。
苏婉儿更是羞得低下了头。
李若曦正在剥虾的手猛地一顿,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看向先生。
沈萧渔也停下了啃鸭腿的动作,瞪大了眼睛,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提亲”,顾长安只是慢条斯理地咽下口中的鸭肉,用餐巾擦了擦嘴,脸上露出了一个温和而无奈的笑容。
“伯父厚爱,晚辈心领了。”
“只是……”顾长安叹了口气,指了指自己。
“晚辈这性子,您也看到了。懒散怕麻烦,又没个正形。平日里不是睡觉就是发呆,若是真娶了哪家的小姐,那是耽误了人家姑娘的一生。”
他看着苏婉儿,眼神清澈坦荡。
“苏师姐是知心宫的高才,如空谷幽兰,值得更好的良人。”
苏伯年愣了一下,没想到顾长安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苏婉儿眼眶微红,却也只能强忍着失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
刘氏见状,眼珠一转,目光忽然落在了顾长安身边的李若曦身上。
既然顾长安这条路走不通,那……
“顾公子既然无意,那也是缘分未到。”刘氏笑着打圆场,随即看向李若曦,一脸的慈爱。
“倒是这位李姑娘,生得真是标志,看着就让人喜欢。”
刘氏上下打量着李若曦,越看越满意。这姑娘虽衣着朴素,但那份气质却是万里挑一,而且听说是顾长安的学生,那也算是半个书香门第了。
“李姑娘,不知今年芳龄几何?家中可还有长辈?”
刘氏笑眯眯地问道,“我看着你啊,就觉得投缘。正好,我家这二郎苏温,也尚未婚配……”
“噗——”
正在喝汤的苏温,一口汤直接喷了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娘!您……您说什么呢?!”
苏温惊恐地看着自己的母亲,又看了一眼旁边似笑非笑的顾长安,只觉得后背发凉,冷汗直流。
乱点鸳鸯谱啊!
这是能点的吗?!
李若曦也是懵了,手中的虾掉在了盘子里,小脸瞬间涨得通红,手足无措地看向顾长安。
沈萧渔更是瞪大了眼睛,嘴里的鸭腿都忘了嚼。
好家伙!
这是要把若曦妹妹许给那个笑面虎?
刘氏却没察觉到儿子的异常,依旧热情地说道:“我看这俩孩子挺般配的。温儿虽然不成器,但也算是个顾家的人。李姑娘若是……”
“咳。”
一声轻咳,打断了刘氏的话。
顾长安放下了茶杯。
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但眼神中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认真。
他伸出手,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轻地握住了李若曦放在桌下的那只冰凉的小手。
“伯母。”
顾长安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一个人的耳中。
“这门亲事,怕是不行。”
“为何?”刘氏一愣。
顾长安看了一眼身边那个低着头、耳朵红得快要滴血的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温柔。
“因为若曦……”
他顿了顿,缓缓说道。
“她不仅仅是我的学生。”
“她自幼便与我有婚约。”
“她是我的……未婚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