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臂老者跪得很稳。
单膝触地,腰背挺直,左手空袖管垂在身侧,右手拄着弯刀。
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微动,脸上的皱纹像刀刻般深刻。
他看着孤狼,眼中没有谄媚,没有虚伪,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认真。
他身后二十余骑同时下马,动作整齐划一,齐齐单膝跪地。
铁甲摩擦声在寂静的林间格外清晰。
所有人都愣住了。
赵元让脸色变幻,胡猛的手按在刀柄上,青筋暴起。
五十名士兵的长矛依旧平举,但阵型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他们没见过这阵仗。
韩十三盯着独臂老者,眉头微皱。
他在记忆里快速搜索,却想不起江湖上有这么一号人物。
但这人的气势,绝非寻常。
孤狼更疑惑。
他握紧饮血刀,盯着独臂老者:“你叫我什么?”
“少主。”独臂老者声音沙哑,但字字清晰,“凌家少主,凌寒。”
“我不认识你。”
“少主自然不认识属下。”独臂老者缓缓站起,动作有些僵硬,左腿似乎受过伤。
“但属下认识少主。二十年前,属下是凌家庄护卫统领,铁狼。”
铁狼。
这个名字,孤狼有些印象。
狼王曾经提过,当年凌家庄有一名护卫统领,武功高强,忠心耿耿,在灭门夜力战而死。
狼王说这话时,语气带着惋惜,像是惋惜一件好兵器被毁掉了。
可现在,这个本该死了二十年的人,活生生站在面前。
“你没死?”孤狼声音冰冷。
“属下该死。”铁狼垂下头,“当年庄子被攻破,属下拼死护着夫人和小少爷突围。”
“夫人将小少爷交给属下,自己引开追兵。属下……没能保护好夫人。”
他顿了顿,声音更哑:“也没能保护好小少爷。在逃亡途中,属下被狼王的人追上,激战中失去左臂,坠下山崖。醒来时,小少爷已经不见了。”
“那你怎么活下来的?”
“属下命大,被山民所救。”铁狼抬起右手,指了指脸上的疤痕,“养了半年伤,伤好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小少爷。”
“但狼王封锁了所有消息,属下找了三年,一无所获。最后只能……潜入狼王麾下。”
他看向孤狼:“属下在狼王身边潜伏了十七年,从最低级的马夫做起,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找到少主,将真相告诉少主。”
“真相?”孤狼眼神一厉,“什么真相?”
“关于当年凌家庄灭门的真相。”铁狼一字一句道,“狼王不是主谋。真正的主谋,另有其人。”
赵元让忽然喝道:“胡言乱语!凌家勾结狼王,证据确凿,哪来的什么主谋?”
铁狼转头看向他,眼神如刀:“赵司马,二十年前,你还是刑部一个小小的主事吧?凌家的案子,你经手过?”
赵元让脸色微变:“本官是否经手,与你何干?”
“属下只是好奇。”铁狼缓缓道,“当年凌家的案卷,在刑部存档不到三天,就被人调走,至今下落不明。”
“调走案卷的人,就是你吧,赵主事?”
“放肆!”胡猛怒喝,“竟敢污蔑朝廷命官!”
铁狼不理他,继续盯着赵元让:“属下这些年查到的,远不止这些。”
“赵司马,要不要属下在这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给你听听?”
赵元让眼中闪过一丝杀机,但很快掩饰过去。
他笑了,笑得很冷:“好,很好。看来今天,本官不仅要抓凌家余孽,还要抓几个狼王的奸细。”
他挥手:“胡将军,拿下!”
胡猛早就等得不耐烦,闻言大喝一声:“动手!”
五十名士兵齐声呐喊,长矛如林,向前推进。
战阵发动,气势如虹。
铁狼身后二十余骑同时拔刀。
刀是弯刀,塞外样式,刀身狭长,弧度优美,但刃口闪着寒光,显然是饮过血的凶器。
“护住少主!”铁狼低喝,独臂握刀,迎向最先冲到的三名士兵。
他刀法很简单。
没有花哨的招式,没有繁复的变化,只有劈、砍、削三个动作。
但每一刀都精准、狠辣、高效。
第一刀劈断一支长矛,第二刀削掉一个士兵的手臂,第三刀砍翻另一人。
三个呼吸,三人倒地。
而他身后的黑衣骑士们也已冲入战阵。
这些人显然受过严格的战阵训练,虽然人少,但配合默契,三人一组,背靠背作战,弯刀专攻士兵铠甲缝隙,一时间竟将五十人的战阵冲得七零八落。
胡猛脸色铁青,拔刀加入战团。
他是沙场宿将,刀法大开大合,一刀劈向一个黑衣骑士。
那骑士举刀格挡,却被震得连退三步,虎口崩裂。
但就在胡猛准备补刀时,铁狼到了。
独臂,弯刀,一刀直刺胡猛咽喉。
胡猛横刀格挡,刀锋相交,火星四溅。
两人各退一步,眼中都露出凝重之色。
“好刀法。”胡猛沉声道。
“将军也不差。”铁狼淡淡道,“但今天,你不能动少主。”
“那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两人再次战在一起。
刀光纵横,劲气四溢,周围士兵纷纷退避,不敢靠近。
韩十三没有参战。
他护在孤狼和沈星魂身前,目光却盯着赵元让。
赵元让也没有动,站在战圈外,脸色阴晴不定。
他在观察,在等待。
沈星魂扶着程毅,程毅已经昏迷,气息微弱。
她焦急地看向韩十三:“韩先生,程前辈快不行了!”
韩十三点头,正要说话,忽然脸色一变。
他感觉到,林中还有别人。
不止一批。
几乎同时,赵元让也感觉到了。
他猛地转头,看向左侧树林。
林中,缓缓走出三个人。
一个灰袍和尚,脸色苍白,左臂缠着绷带,正是了尘。
一个白裙女子,面容温婉,手中提着一盏白纸灯笼,是白三娘。
还有一个,让所有人都瞳孔骤缩——
秋如是。
她依旧月白长衫,神色平静,仿佛只是路过。
但她的出现,让本就混乱的局势,变得更加复杂。
了尘盯着池边的地煞之精——虽然已经被孤狼吸收,但池中残留的气息依旧浓郁。
他眼中贪婪不减。
白三娘则盯着孤狼,眼中满是痴迷:“完美的材料……我的刀偶……”
秋如是看向赵元让,微微一笑:“赵司马,好热闹啊。”
赵元让脸色难看至极:“楼主,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秋如是摇头,“只是听说这里很热闹,过来看看。赵司马继续,不用管我。”
她说着,真的走到一旁,找了块石头坐下,一副看戏的姿态。
但谁都知道,她绝不是来看戏的。
了尘第一个动了。
他扑向孤狼,目标明确——孤狼体内还有残留的地煞之精,他要吸出来!
白三娘也动了,她扑向孤狼,要抓活的。
韩十三双掌齐出,掌风如墙,挡住了尘。
但白三娘身法诡异,竟从侧面绕过,直取孤狼。
孤狼举刀。
饮血刀嗡鸣,血线流动。
他虽然虚弱,但握刀的手很稳。
白三娘笑了,笑得温柔:“好孩子,别挣扎了。跟我走,我会把你做成最完美的刀偶,让你永远……”
她话没说完,一道刀光闪过。
不是孤狼的刀,是铁狼的刀。
铁狼不知何时摆脱了胡猛,独臂握刀,一刀斩向白三娘后颈。
刀光如电,快得不可思议。
白三娘脸色一变,身形急退,灯笼一晃,喷出粉色毒雾。
铁狼不闪不避,冲入毒雾,弯刀依旧斩下。
“噗!”
刀锋划过白三娘左肩,带起一溜血花。
白三娘闷哼一声,连退数步,眼中闪过惊骇:“你……你不怕毒?”
铁狼不答,转身,挡在孤狼身前。
他左袖管空空,右臂握刀,花白的头发在晨风中飘动,背影却如山岳般稳固。
“少主,”他背对着孤狼,声音嘶哑,“属下等了二十年,终于等到今天。”
“今天,谁想动你,先踏过属下的尸体。”
孤狼看着这个独臂老者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二十年。
这个人,为了一个承诺,为了一个可能早已死去的孩子,潜伏在仇人身边十七年。
值吗?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今天,这个人会为他战死。
如果他不做点什么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握紧饮血刀,踏前一步,与铁狼并肩而立。
“我不是你的少主。”他缓缓道,“但今天,我们可以是战友。”
铁狼转头,看着他,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然后,他笑了。
笑得很艰难,但很真实。
“好。”他说,“战友。”
两人背靠背站立。
前方,是了尘、白三娘、胡猛、五十名士兵。
后方,是韩十三、沈星魂、重伤的程毅。
林中,还有秋如是在虎视眈眈。
这是一场死局。
但孤狼握紧了刀。
饮血刀在晨光中,泛着暗红的光。
像血。
也像希望。
(第一百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