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渐亮,林间的雾气开始消散。
但空地中央的气氛,却比雾浓时更加凝滞。
七方对峙。
孤狼与铁狼背靠背站立,饮血刀与弯刀一红一白,在晨光下泛着截然不同却同样危险的光。
韩十三护在沈星魂和昏迷的程毅身前,双掌微抬,周身气息虽弱,却自有一股令人不敢小觑的威势。
了尘盯着孤狼,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但眼中贪婪不减反增。
白三娘退到一旁,手按左肩伤口,脸色苍白,灯笼里的粉色毒雾已经散尽。
胡猛与五十名士兵重整阵型,但已有十几人倒在地上,剩下的也都带伤。
赵元让脸色铁青,死死盯着秋如是——这个看似置身事外的女人,才是最不稳定的变数。
秋如是坐在石头上,姿态悠闲,仿佛眼前不是生死战场,而是戏台。
她甚至从袖中取出一包瓜子,慢条斯理地磕了起来。
“楼主,”赵元让终于忍不住开口,“你到底想怎样?”
秋如是吐出瓜子壳,微笑道:“赵司马,我说了,只是看看。你们继续,不用管我。”
“看看?”赵元让冷笑,“楼主若真是看戏,为何要出现在这里?”
“因为戏好看啊。”秋如是看向孤狼,“凌家遗孤,独臂旧部,止戈令主,再加上官府、和尚、纸偶师……这阵容,江湖上几十年也见不到一回。错过了,多可惜。”
她顿了顿,又道:“而且,我很好奇,接下来会怎么发展。是赵司马拿下凌寒,回去领功?”
“还是铁狼护主成功,带着少主杀出重围?又或者……韩先生还有什么后手?”
她每说一种可能,在场的人脸色就变一分。
了尘忽然道:“楼主,不如我们联手。你想要的,无非是衍象盘。”
“我想要的,是那小子体内的地煞之精。各取所需,如何?”
秋如是挑眉:“大师倒是好算盘。可衍象盘现在在韩先生手里,地煞之精在凌寒体内。”
“要拿到这两样,得先过他们这关。大师有把握?”
了尘看向韩十三,又看向铁狼,脸色阴沉。
他确实没把握。
刚才与韩十三交手,已让他受了内伤。
铁狼的刀法狠辣老练,也不易对付。
再加上一个虽然虚弱但手握饮血刀的孤狼……
“楼主若肯出手,把握自然大些。”了尘缓缓道。
秋如是笑了,笑得很淡:“我为什么要出手?看戏不好吗?”
她这话一出,了尘脸色更加难看。
白三娘忽然开口:“楼主,我可以帮你拿到衍象盘。但事成之后,那孩子得归我。”
秋如是看了她一眼:“白三娘,你的纸偶术确实精妙,但……你觉得韩先生会给你机会吗?”
白三娘不说话了。
局面陷入僵持。
谁都不想先动手,因为先动手的人,必然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在这时,铁狼忽然开口。
“赵司马,”他看向赵元让,“属下有一事不明,想请教司马大人。”
赵元让皱眉:“何事?”
“二十年前,凌家庄灭门后,朝廷曾派钦差调查此案。那位钦差姓李,名文渊,时任刑部侍郎。”
铁狼缓缓道,“李大人查案三月,回京复命途中,在黄河渡口遭水匪袭击,船毁人亡。随行卷宗全部沉入河底,无一幸免。”
他顿了顿:“巧的是,李大人出事前三天,曾密信京城,说案情有重大发现。”
“更巧的是,李大人出事当晚,赵司马你,就在黄河渡口三十里外的驿站住宿。有驿站记录为证。”
赵元让脸色大变:“你……你胡说什么!”
“属下是不是胡说,赵司马心里清楚。”铁狼声音平静,但字字如刀,“属下还查到,李大人那封密信,其实没有沉入河底。”
“它被人截下了。截信的人,赵司马可认识?”
“住口!”赵元让厉喝,“妖言惑众!胡将军,拿下这个叛贼!”
胡猛正要动手,铁狼又开口了。
“胡将军,”他看着胡猛,“你是军人,应该知道军令如山。”
“但胡将军可知道,你接到的军令,真的是兵部所发吗?”
胡猛一愣:“你什么意思?”
“属下这里有份文书抄本。”铁狼从怀中取出一卷纸,“是三个月前,兵部发往镇北军的调令。”
“上面清楚写着:北邙山地脉异动,恐生变故,着镇北军派兵三千,于北邙山外五十里驻防,无令不得擅入。”
他展开文书:“可胡将军今天带的兵,只有五十人,而且深入北邙山三十里。这……是违抗军令吧?”
胡猛脸色骤变,一把抢过文书,仔细看了一遍,手开始发抖。
“赵元让!”他猛地转头,怒视赵元让,“这是怎么回事?你跟我说是兵部密令,让我带精兵进山抓人!这文书……这文书是假的?”
赵元让咬牙:“胡将军,别听这叛贼胡说!文书可以伪造!”
“是吗?”铁狼又取出一物,“那这个呢?”
那是一枚铜印,半个巴掌大小,刻着复杂的纹路。
“兵部调兵,需盖此印。”
铁狼将铜印抛给胡猛,“胡将军应该认识吧?看看这印,是真的还是假的?”
胡猛接过铜印,仔细辨认,脸色越来越白。
这印,是真的。
但赵元让给他的调令上,盖的不是这枚印。
“赵元让!”胡猛怒吼,“你骗我!”
赵元让后退一步,强自镇定:“胡将军,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先拿下这些叛贼,回去后我自会向你解释!”
“解释?”胡猛冷笑,“解释你为什么伪造调令?解释你为什么私自调兵?赵元让,你好大的胆子!”
他转身,对士兵们喝道:“收兵!”
士兵们面面相觑,但还是服从命令,收起长矛,开始后撤。
赵元让急了:“胡猛!你敢违令?”
“你的令,不是军令。”胡猛冷冷道,“今日之事,我会如实禀报大将军。赵司马,你好自为之!”
他说完,带着士兵,头也不回地走了。
赵元让一个人站在空地上,脸色铁青。
局势,瞬间逆转。
了尘和白三娘对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中的退意。
没有了官兵牵制,他们要面对韩十三、铁狼和孤狼三人,胜算不大。
秋如是还在嗑瓜子,仿佛这一切都在她意料之中。
“大师,三娘,”她忽然开口,“戏看完了,该走了吧?”
了尘咬牙,看了孤狼一眼,最终一跺脚,转身掠入林中。
白三娘也深深看了孤狼一眼,提灯笼走了。
空地上,只剩下孤狼一方,赵元让,和秋如是。
赵元让站在原地,冷汗从额角滑落。
他知道,今天他输了。
“楼主,”他看向秋如是,“你就这么看着?”
“不然呢?”秋如是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瓜子屑,“赵司马,做人要识时务。”
“你现在走,还能保住性命。再留下去……”
她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赵元让脸色变幻,最终狠狠瞪了孤狼一眼,转身离去。
他走得很狼狈,锦袍的下摆被荆棘挂破,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格外凄凉。
空地上,终于安静下来。
铁狼长舒一口气,弯刀拄地,身体晃了晃。
独臂支撑,激战多时,他也快到极限了。
韩十三走到他身边,递过一粒药丸:“服下,调息。”
铁狼接过,服下,盘膝坐下。
沈星魂扶着程毅,焦急道:“韩先生,程前辈气息越来越弱了!”
韩十三快步过去,检查程毅的伤势。
程毅胸前衣襟已完全被血浸透,脉搏微弱,呼吸时有时无。
“内腑重创,失血过多。”韩十三脸色凝重,“必须立刻救治。”
他看向秋如是:“楼主,附近可有安全之处?”
秋如是点头:“往东五里,有个猎户木屋,废弃多年,还算隐蔽。”
她顿了顿:“我可以带你们去。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我要和凌寒单独谈一次。”秋如是看向孤狼,“就我们两人。”
韩十三皱眉:“现在?”
“现在。”秋如是微笑,“放心,我不会害他。有些事,他该知道了。”
孤狼看向韩十三。
韩十三沉吟片刻,点头:“好。但时间不能太长,程毅等不起。”
“一炷香。”秋如是道,“一炷香后,我亲自带你们去木屋。”
她看向孤狼:“凌公子,请。”
孤狼握了握刀,最终点头。
两人走向林深处。
走了约莫百步,秋如是停下。
这里离空地已远,听不到那边的声音。
晨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楼主想谈什么?”孤狼开门见山。
秋如是看着他,看了很久。
“凌寒,”她缓缓道,“你知道你父亲当年,为什么会死吗?”
“狼王杀的。”
“不。”秋如是摇头,“狼王只是刀。真正握刀的人,不是他。”
“是谁?”
“我不知道。”秋如是坦然道,“我查了二十年,只查到一些线索。”
“但这些线索指向的,是一个我不敢相信的方向。”
“什么方向?”
秋如是沉默片刻,忽然问:“你听说过‘天机阁’吗?”
孤狼摇头。
“那是一个传说。”
秋如是缓缓道,“传说江湖上有一个神秘组织,传承千年,暗中操控天下大势。”
“王朝更替,江湖兴衰,背后都有他们的影子。”
她顿了顿:“有人说,天机阁的阁主,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代代传承的称号。”
也有人说,天机阁早就消亡了。但我在查凌家案子时,发现了一些痕迹……一些很像是天机阁手笔的痕迹。”
孤狼皱眉:“楼主是说,灭我凌家满门的,是天机阁?”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秋如是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父亲当年发现的秘密,触及了某个大人物的底线。所以他们必须灭口。”
“什么秘密?”
“关于葬龙谷,关于地煞之源,关于……”秋如是顿了顿,“关于衍象盘的真正用途。”
她看向孤狼:“衍象盘不是凌家祖传之物。”
”它最初的主人,就是天机阁。”
“凌家先祖,曾是阁中一员,负责看守葬龙谷。”
“后来不知为何,带着衍象盘叛出天机阁,隐姓埋名,成了守脉人。”
孤狼心中震动。
“这些,你怎么知道?”
“我听风楼虽然不如天机阁古老,但也有自己的消息来源。”
秋如是道,“这些年,我一直在查天机阁的踪迹。查到的越多,就越觉得……可怕。”
她深吸一口气:“凌寒,如果你真想为你父母报仇,要面对的敌人,可能不止狼王,不止赵元让,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操控一切的天机阁。”
孤狼沉默。
良久,他问:“楼主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秋如是笑了,笑得很复杂,“因为我欠你父亲一个人情。”
“当年我师父遇险,是你父亲救了她。师父临终前交代,若有机会,要还这份情。”
她顿了顿:“告诉你这些,是还情。但接下来怎么走,看你自己。”
她从怀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孤狼。
令牌是黑色的,非金非木,入手沉重。
正面刻着一个“听”字,背面是复杂的云纹。
“这是我的信物。”
秋如是道,“日后若遇到听风楼的人,出示此牌,他们会帮你一次。记住,只有一次。”
孤狼接过令牌,握在手心。
“楼主,”他忽然问,“你究竟是谁?”
秋如是笑了。
“一个不想被命运操控的女人。”
她转身,向林外走去。
“走吧,一炷香到了。”
孤狼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握紧了手中的令牌。
天机阁。
又一个陌生的名字。
但不知为何,他感觉,这才是真正的敌人。
(第一百七十一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