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冀州书院。
晨钟敲响,悠扬清越,唤醒了沉睡的邺城,也唤醒了书院中蛰伏的勃勃生机。学子们身着统一的青色襕衫,步履或疾或徐,从各处斋舍汇流向明伦堂。晨曦透过高大的窗棂,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清晨特有的草木清气。
诸葛亮踏入堂内时,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司马懿常坐的那个靠后位置。只见司马懿已然端坐,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摊开的书卷,姿态与往日毫无二致。诸葛亮神色不变,心中却如静水投石,泛起圈圈涟漪。他想起昨夜星空下的感悟,对司马懿这份近乎完美的“寻常”,有了更深一层的审视。
他的视线又转向另一侧,新来的孙权也已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正提笔蘸墨,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姿态从容,那双碧色的眼眸低垂着,掩去了内里的情绪。曹铄与诸葛瑾相邻而坐,低声交谈着,曹铄的脸色在晨光下显得比前些时日更为润泽。一切都看似平静如常,但诸葛亮敏锐地察觉到,这平静之下,似乎流动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更加凝练的气息。
今日讲授经义的并非昨日的博士,而是书院特意请来的一位大儒——皇子师、如今在太学亦有挂职的郑玄郑康成。郑公年事已高,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目光温润而睿智。他缓步上台,并未立刻开讲,目光徐徐扫过台下济济一堂的少年学子,仿佛在审视着未来的栋梁。
“诸生,”郑玄开口,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令人心静的力量,“昨日尔等习《春秋》,可知《春秋》不仅记事,更重‘义’乎?微言大义,一字褒贬。然今日,老夫暂不讲经。”
众学子闻言,皆露诧异之色。却听郑玄继续道:“老夫欲与诸生暂离章句,谈一谈‘天时’。”
天时?这个词让许多学子,包括后排的司马懿,都微微抬起了头。
“《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郑玄引经据典,娓娓道来,“农人观星知农时,兵家察气辨战机。昔者武王伐纣,顺天应人;高祖入关,五星聚东井。此皆天时之兆也。”他话锋一转,并未深入玄虚的谶纬,而是指向更实际的方向,“然,何为天时?于尔等而言,天时或是这春生夏长之律,是这邺京城外,大河解冻,春耕伊始;亦是这北疆之外,草青马肥,或是烽燧传警之时。”
诸葛亮听得尤为专注,昨夜星空的景象与郑公此刻的话语在他心中交织。他隐隐感觉到,郑公所言,并非空谈。
郑玄目光似乎无意地掠过曹铄、孙权等人,继续道:“朝廷经营北疆,收复河套,屯田实边,此乃顺应天时,保境安民。然北地高阔,气候迥异于中原,何时播种,何时转场,何处设卡,何处通商,皆需明察天时地理。譬如,”他顿了顿,看向众人,“尔等可知,为何朝廷要在河套设云中、朔方、北地三郡,互为犄角?”
这个问题抛出,堂内一片寂静。这等军国大略,远超寻常经义范畴。曹铄因兄长书信,略知一二,但并未深思其与“天时”的关联。司马懿心中电转,瞬间将郑公的问题与自己昨夜的推演联系起来,但依旧垂眸不语。
就在此时,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尚未脱去的稚气,却条理清晰:“学生妄测,可是因河套地域广袤,水草分布、气候寒暖亦有差异?分设三郡,可依本地天时,因地制宜。譬如云中近阴山,或重牧猎;朔方处后套,水利或更紧要;北地接陇右,或兼营屯垦、控扼商道。三郡呼应,则无论胡骑从何方向扰边,或天时有变致一郡歉收,皆可相互支援,不致全线动摇。”
发言者,正是诸葛亮。他站起身,拱手行礼,目光澄澈。他并未引用高深典故,只是基于郑公“天时地理”的提示,结合自己对河套粗浅的地理认知,进行了一番合乎逻辑的推断。
郑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微微颔首:“虽不尽详实,然思路已得三昧。为政、用兵,乃至治学,皆需明‘时’与‘势’。不识天时,不察地理,空谈仁义,无异于缘木求鱼。”他这番话,既肯定了诸葛亮的思考,也将话题引向了更深的层次。
司马懿在台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书页边缘。诸葛亮这番应答,再次印证了他的判断——此子善于观察,且能迅速将不同领域的知识关联起来。他心中那份警惕与关注,又加深了一分。
孙权也抬起头,碧色的眼眸望向诸葛亮,带着审视与思索。他在江东时,亦听闻过北方局势,但如此具体地将天时地理与郡县设置、边防战略联系起来,还是首次在书院中听到。
曹铄则是心中一动,想起兄长信中提及西河郡作为枢纽的繁忙,不正印证了郑公与诸葛亮所说的“相互支援”、“控扼商道”吗?他感觉自己仿佛触摸到了那宏大布局的一角。
而坐在稍远处的法正,起初听到郑玄谈及天时对农事、商旅的影响时,虽然也在听,但眉宇间兴趣并不浓厚。他素来觉得这些经济民生之事,虽重要,却终究不如纵横捭阖、奇谋妙策来得痛快直接。然而,就在他心思有些飘忽之际,郑玄的话语却陡然转向:
“天时之用,又何止于农桑商贸?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而天时,恰是这‘察’之关键。为将者,不知寒暑冷暖,不辨风向雨雪,不明昼夜长短,何以料敌先机?何以趋利避害?”
此言一出,法正原本有些散漫的目光骤然凝聚!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挺直了原本微微后靠的脊背,身体微微前倾,耳朵仿佛都竖了起来,全神贯注地捕捉着郑玄接下来的每一个字。行军打仗!这才是他真正感兴趣的领域!天时竟与此有如此紧要的关联?
郑玄并未深入具体的战例,只是宏观论述:“譬如,北方胡骑,常趁秋高马肥之际南下劫掠,此乃其‘天时’;而我汉军,或可据此预作防范,或可反其道而行之,于其不备之冬春时节,主动出击。又如,东南之地,江河纵横,水网密布,舟师行进,需观风信潮汐,此亦天时。山林作战,需防火攻,亦需防瘴气暑湿。凡此种种,皆是将帅必修之课。”
法正听得心潮微涌,只觉得眼前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他以往思考谋略,多集中于人心算计、地形利用,却未曾将“天时”如此系统地纳入考量。郑公寥寥数语,却让他意识到,一场战役的胜负,或许在风起云涌、雨雪晴晦之间,便已埋下伏笔。他暗暗将这番话记在心里,决定日后定要寻些兵书战策,好好研究一番这与“天时”相关的学问。
郑玄并未让讨论持续太久,很快便将话题引回,开始讲授书经之中与时节、农事相关的篇章,但“天时”、“地理”与“人事”相关联的种子,已然在许多学子心中埋下,并在法正心中,点燃了指向军事领域的独特火花。
课间休息时,气氛明显比往日活跃了些。不少学子围拢过来,或向诸葛亮请教方才所言,或彼此讨论起来。诸葛亮并未藏私,坦然分享自己的想法,但也谦逊地表示仅是推测。曹铄和诸葛瑾也加入讨论,曹铄偶尔补充一两点从家信中得知的北疆实际情况,虽不涉及机密,却也让人更感真实。
司马懿依旧独自坐在原位,看似在温书,实则将周围的议论尽收耳中。他发现,孙权并未参与热闹的讨论,只是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在听到关键处,那碧色的眼眸会微微闪动一下。而法正,虽也未凑近,却不再是与孟达闲聊的姿态,而是独自坐在那里,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划拉着什么,眼神发亮,显然还沉浸在郑玄方才关于天时与军事的论述之中。
下午是骑射课。春日阳光正好,校场上尘土微扬。或许是因为上午郑公课程的激发,今日少年们演练起来,似乎比往日更多了几分专注。
曹铄今日控马显得格外稳健,射箭时气息也更为绵长,五箭竟有四箭上靶,虽环数不高,但对他而言已是极大进步,引得陈教习也破例夸赞了一句“进益显着”。曹铄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不知是兴奋还是运动所致,眼神却格外明亮。
孙权骑术尚可,射艺则显生疏,但他学习得极为认真,一遍遍练习拉弓的动作,毫不气馁。那异于常人的碧眸中,透着一种执拗的专注。
法正今日练习射箭时,也比往常认真了许多。他一边拉开弓弦,一边不由自主地想着:若在战场上,风向、光线是否会影响箭矢的准头和射程?这念头一起,便觉得手中平凡的骑射课业,似乎也蕴含了新的意义。
司马懿依旧是那副“尚可”的表现,骑射皆在合格线上,不多一分,不少一毫。只是今日,他控马绕圈时,目光似乎比往常更多地扫过校场边缘标注方位的旗幡,以及远方的天际线。
诸葛亮则在练习间隙,抬头望了望天色,又看了看远处被春风拂动的柳条,若有所思。他想起郑公的话,又联想到昨夜观测的星辰,隐隐觉得,这观测天象、推演气候的学问,或许比他想象的更为深邃,与这世间万物的运转,乃至军国大事,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课程结束,众人散去。夕阳将人影拉长。
诸葛亮与兄长诸葛瑾并肩而行,仍在回味今日所得。路过书院藏书楼时,诸葛亮不由得驻足,仰头望着那飞檐斗拱、藏书万卷的楼阁。
“阿兄,我想去借阅一些舆地、天官星历之类的书。”诸葛亮轻声道。
诸葛瑾有些讶异,但看着弟弟眼中那熟悉的好奇与探索的光芒,便知他心意已定,温和点头:“也好,多涉猎些总是好的。只是莫要耽误了正经课业。”
“我晓得。”诸葛亮点头。
而在另一边,司马懿回到他那僻静的小院后,并未立刻研读经史。他罕见地站在院中,仰头看着晚霞渐褪、星辰初现的天空,许久未动。郑玄今日所言,诸葛亮的那番应答,法正对军事天时的骤然专注,以及同窗们对北疆、对时局的隐隐关注,都让他感到,某种变化正在悄然发生。他需要更冷静地观察,更审慎地判断。这帝都,这书院,正如一局慢慢铺开的棋,而他,必须确保自己始终是那个最能看清全局的人。
夜色再次笼罩邺城,万家灯火次第亮起。少年们的心思,随着白日的见闻与思考,或如星火闪烁,或如暗流潜涌,在这座象征着新朝希望的帝都之下,悄然生长,指向那未知而广阔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