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阴寒后,京城终于迎来了一个雪后初霁的晴朗日子。屋脊、树梢、庭院都覆着一层未化的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空气清冽而干净。
苏墨乘着家中安排的青篷小车准时到了位于城西的梅园。此处以遍植各类梅花闻名,雪后赏梅正是京中雅士闺秀喜爱的冬日活动。周婷婷和陈芷早已在园门处的暖阁边等候,见苏墨来了,连忙笑着招手。周婷婷今日穿了一身暖杏色绣梅花纹的斗篷,抱着手炉,温柔可人;陈芷则是一身碧色织锦滚毛斗篷,更显端庄大方。
“苏妹妹来了,快进来暖暖,就等你了。”周婷婷笑着拉住苏墨的手。“让两位姐姐久等了。”苏墨浅笑行礼,她今日也披了件淡青色的棉斗篷,显得清新素雅。
这时,暖阁里又蹦出一个身影,一身火红色的骑射装外罩着玄色毛领斗篷,头发利落地束成高马尾,辫梢缀着几颗小小的银铃,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清脆的微响。眉眼明丽,笑容爽朗,行动间带着一股不同于寻常闺秀的勃勃生气。她好奇地打量着苏墨,笑道:“这位就是婷婷和阿芷常提起的苏家妹妹?果然是个灵秀的人儿!我是穆容,我爹是京畿大营的穆将军。”
“穆姐姐好。”苏墨微笑着行礼,对这位将门虎女的初次印象颇佳。穆容的活泼开朗与她之前接触的周、陈二位小姐截然不同,却让人感觉十分舒服。
“好好好,别这么多礼数,出来玩就图个开心自在!”穆容摆摆手,很是豪气,“人都齐了,咱们进园子去吧!这雪后的梅花,可是最好看的!”
四人说笑着步入梅园。园中红梅、白梅、腊梅竞相开放,幽香浮动,与冰雪的清冷气息交织在一起,沁人心脾。枝头积雪偶尔簌簌落下,惊起几只觅食的雀鸟。
穆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指着各色梅花品头论足,又说些京中冬日的趣闻轶事,比如哪家冰嬉办得好,哪处雪景最是壮观,时不时逗得周婷婷和陈芷掩嘴轻笑。她见苏墨话不多,便主动跟她搭话:“苏妹妹,听说你二哥是今科探花?真厉害!我爹最佩服读书好的了,可惜我哥就不是那块料,整天就知道舞枪弄棒。”
苏墨微微一笑:“穆姐姐过奖了。二哥不过是勤勉些罢了。将门虎子,保家卫国,亦是栋梁之材。”穆容眼睛一亮:“哎哟,苏妹妹这话我爱听!比那些整天之乎者也、冻得哆嗦还非要赏雪吟诗的酸秀才强多了!”
陈芷笑着插话:“容姐姐,你这话可把周大哥和苏编修都骂进去了。”穆容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哎呀失言失言,周大哥和苏编修自然是不一样的!他们是真有学问,不像有些人,半瓶子水晃荡!”
周婷婷柔声道:“苏妹妹别看容姐姐这般跳脱,她的骑射功夫在京中闺秀里可是数一数二的,雪地里追兔子可是一把好手呢。”苏墨闻言,眼中露出真切而浓厚的兴趣:“穆姐姐竟精通骑射?真令人羡慕。我自幼生长于乡镇,见过猎户雪原驰骋,只觉得能于冰雪天地间纵马控弦之人,必是极英武飒爽的。”她话语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向往,前世忙于绘图计算,此生困于闺阁,对于这种需要力量、技巧与勇气的运动,她内心确实存有一份渴望。
穆容见苏墨是真心感兴趣,并非客套奉承,谈兴更浓,开始比划着讲起雪地骑马的诀窍、如何判断雪下地形、以及如何在寒冷中保持手稳射箭,说到兴奋处还忍不住虚拉弓弦,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嗖!那叫一个准!”引得周婷婷和陈芷轻笑。
苏墨听得十分专注,她发现穆容讲述的技巧中,竟也蕴含着一些发力、平衡、环境判断的道理,与她所知的机械原理有微妙相通之处。她忍不住问道:“雪地驰骋,马蹄是否需特殊处理以防打滑?逆风射箭与顺风时,瞄点是否需调整?”
她这些问题,已远超寻常闺秀只是听听热闹的层面,直接问到了技术细节。穆容微微一愣,随即大为惊喜:“苏妹妹!你竟懂这些?没错没错!好骑手要懂得给马匹上防滑蹄铁,或者选特定的雪地马!射箭更是如此,风的影响太大了!你真该来试试!”
苏墨被她说得心头微热,一个念头闪过。她如今虽在京城,但未来难测,二哥前程与家族命运皆与边关、朝堂紧密相连,北疆苦寒,多冰雪,若能有几分雪地骑射的功夫,或许将来能多一分底气。更何况,她是真心想体验那不一样的天地。
她沉吟片刻,抬头看向穆容,目光清亮而诚恳:“穆姐姐,听你这般说来,我更觉心驰神往。不知……不知可否劳烦穆姐姐,得空时教我一些基本的骑射功夫?尤其想见识一下雪地骑射的奥妙。不需精熟,只求能强身健体,略通皮毛即可。”她语气坦然,带着恳切与期待。
这下,连周婷婷和陈芷都有些惊讶了。闺秀中学骑马的不是没有,但主动提出要学射箭,尤其是想学雪地骑射的,却是极少数。穆容更是又惊又喜,一把拉住苏墨的手:“真的?苏妹妹你真想学?太好了!包在我身上!我家就有现成的马场和小校场,这天气正好练习!保证把你教会!”
她拍着胸脯保证,高兴得像得了什么宝贝。苏墨见她如此热情,心中温暖,笑道:“那便先谢过穆姐姐了。只是我初学,定然笨拙,届时姐姐莫要嫌弃才好。”
“怎么会!你这般聪明,一点就透!说不定雪地里比我还灵活呢!”穆容已是迫不及待开始规划何时开始第一课了。周婷婷和陈芷在一旁看着,虽觉意外,但也为苏墨能找到想学之事、穆容能找到玩伴而感到高兴。
赏梅漫步约莫一个时辰后,四人来到园中供人休息的暖阁。阁内烧着暖暖的地龙,与外面的清寒恍若两季。四人解下斗篷,围着热茶坐下,吃着带来的点心。
正说笑间,暖阁帘子又被掀开,一个带着寒气的身影走了进来,声音清脆带着几分娇俏:“容姐姐!芷姐姐!婷婷!果然在这里,我就说听到你们的笑声了!”
众人回头,只见一位穿着樱草色缎面绣缠枝梅斗篷、头戴珊瑚珠花的少女,正带着丫鬟走进来。她面容娇美,鼻尖冻得微红,眼神灵动,看起来与周婷婷等人也是相熟的。
“是婉兮妹妹。”陈芷笑着打招呼,“快过来喝杯热茶暖暖。”林婉兮走上前来,解下斗篷,目光在四人中一扫,很快落在了面生的苏墨身上,眼中闪过一丝好奇和不易察觉的审视:“这位姐姐是……?”
周婷婷连忙介绍:“婉兮妹妹,这位是苏翰章编修的妹妹,苏墨姑娘。苏妹妹,这位是光禄寺少卿林大人家的千金,林婉兮小姐。”
苏墨依礼问候:“林小姐好。”
林婉兮回礼,笑容甜美,但眼神却在苏墨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语气略带试探:“原来你就是苏探花的妹妹呀。久仰了。苏探花真是年轻有为,听说……与萧将军府的二公子交情甚好?”
她这话问得有些突兀,周婷婷和陈芷的笑容微微一顿。穆容心直口快:“婉兮,你问这个干嘛?”
林婉兮脸上飞起一抹红霞,略带羞涩却又不失坦率地说道:“没……没什么,就是前几日在珍珑阁偶遇萧二公子,听他提起过苏编修学识渊博,为人雅正,故而……有些好奇。”她话语虽如此,但那点女儿家心思,在场几人谁又听不出来呢?这林婉兮,分明是对萧焕有意。
她说着,目光又转向苏墨,语气似乎更热络了些,却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比较之意:“苏妹妹真是好福气,有这般出色的兄长。不知苏妹妹平日在家都做些什么消遣?可是常与令兄和萧二公子他们一同品茗赏雪?”这话听起来像是好奇,实则暗指苏墨或许常借兄长之便,与萧焕接触。
苏墨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林婉兮话语中那点微妙的敌意和打探。她神色不变,语气平静淡然:“林小姐说笑了。二哥公务繁忙,萧二哥亦有自己的事务,我平日大多在家中陪伴家母,或做些女红,偶尔看看闲书,并不多出门。品茗赏雪之事,更是极少参与。”她这话答得滴水不漏,既澄清了事实,也表明了自己深居简出的状态,并自然地称呼萧焕为“萧二哥”。
周婷婷也忙打圆场:“是呢,苏妹妹最是娴静不过了。我们还是说说方才看到的那株绿萼梅吧,真是稀罕。”
陈芷也笑着附和,将话题引开。
林婉兮见苏墨应答得体,神情坦荡,不似作伪,又见周婷婷陈芷都维护她,那点因萧焕而起的微妙敌意便消散了些,反而觉得自己方才有些小家子气了,脸上不免有些讪讪。她本性并不坏,只是少女怀春,难免敏感些。
苏墨将她的神色变化看在眼里,心中了然。她并不介意这点小风波,反而觉得这林小姐心思单纯,喜恶都写在脸上,比那些口蜜腹剑之人要强得多。
穆容倒是没太听出之前的机锋,只是觉得气氛有点怪,便拉着林婉兮说起雪地骑马的事,很快又活跃起来。
几人又坐了一会儿,周婷婷和陈芷被穆容拉着去窗边看一株造型奇特的老梅,暖阁里暂时只剩下苏墨和林婉兮。
气氛略显沉默。林婉兮绞着手中的帕子,似乎有些犹豫。
苏墨看了她一眼,主动开口,声音温和:“林小姐似乎很欣赏萧二哥?”
林婉兮没料到苏墨如此直接,脸颊顿时绯红,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小声道:“萧二公子他……为人风趣,见识广博,待人又热心……”她越说声音越小。
苏墨微微一笑:“萧二哥确实是二哥的挚友,为人爽朗热情,帮了我们家许多忙,家母和我们都十分感激他。”她特意强调了“二哥的挚友”和“感激”,将自己和苏家的位置摆得很正。
她顿了顿,看着林婉兮,语气真诚地说道:“林小姐性情直率,心思明澈,很是难得。若是愿意,日后亦可常来家中寻我说话。只是我与萧二哥,确如方才所言,并无太多交集,林小姐实在无需多虑。”
这番话坦诚而体贴,既澄清了关系,又给了对方台阶下,还表达了结交的善意。
林婉兮听完,先是惊讶,随即脸上露出羞愧和感激交织的神色。她没想到苏墨看得如此透彻,更没想到她不仅不怪自己之前的试探,反而如此大方体贴。她本就是爽利性子,只是陷于情愫有些患得患失,此刻心结被苏墨三言两语化解,顿时觉得豁然开朗,也对苏墨生出了许多好感。
“苏姐姐……”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改了称呼,“是我小性了,胡思乱想,姐姐千万别见怪。”“无妨的。”苏墨笑容温和,“女儿家心事,我虽不甚懂,但也明白几分。”
这时,周婷婷她们也回来了,见两人之间气氛融洽,似乎比刚才更亲近了些,虽然有些疑惑,但也乐见其成。林婉兮主动挽起苏墨的手臂,笑着对她们说:“以后苏姐姐也和我们一起玩,可不许撇下她。”
穆容立刻拍手:“好啊好啊!人多更热闹!正好苏妹妹还要跟我学骑射呢,婉兮你要不要也一起来?”林婉兮连忙摆手:“我可不敢,冰天雪地里骑马我怕摔着!”众人又是一阵笑。
一场因小小误会引起的波澜,就这样在苏墨的淡然与坦诚中化为无形,反而意外地让苏墨的社交圈又扩大了一些,与林婉兮也成了朋友。
就在苏墨与几位新友赏雪赏梅,关系逐渐融洽之时,她们并不知道,在梅园角落的廊檐下,一个看似普通扫雪仆役的人,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这群衣着光鲜的官家小姐。
他的目光在几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在了被簇拥在中间、但神情最为平静的苏墨身上。停留片刻,便移开了,心中暗自嗤笑:上头真是越来越草木皆兵了。不过是个工匠之女,走了狗屎运兄长中了探花,这才勉强挤进这圈子罢了。看她那沉默寡言的样子,也不像是能掀起什么风浪的角色。整日不是待在家中,就是和这些闺秀们赏雪赏梅,学些骑射玩闹,能有什么特别?
他记下“苏墨,苏翰章之妹,深居简出,与周、陈、穆、林家女眷交往,似对骑射有兴趣”寥寥数语,便转身拿起扫帚,佯装清扫积雪,不再关注。在他看来,这完全是无用的信息,不值得浪费精力。这份轻忽的判断,很快便会随着他的报告,传递回“鬣狗”的上层。
傍晚时分,苏墨才回到家中。孙巧莲早已盼着,忙问今日赏雪可还愉快,认识了哪些小姐。
苏墨大致说了说,提到穆容的爽朗以及相约学习骑射之事,也略提了林婉兮的小误会以及后来的冰释。
孙巧莲听说女儿又认识了两位家世不俗的小姐,还要学骑射,先是惊讶,随后想了想道:“穆小姐是将军千金,骑射自是常事。你既想学,跟着她学倒也稳妥,只是如今天寒地冻,千万要小心,注意保暖,别摔着冻着。”她虽有些担心,但见女儿难得有主动想学的东西,也不想阻拦。又听有小小误会,不免担心,但听闻女儿处理得当,反而结交了朋友,更是欣慰:“墨儿如今越发懂事了,娘就放心了。”她又叹道,“萧二公子帮了我们家这么多,没想到还有小姐因他差点误会了你。不过既然说开了就好。”
苏墨笑了笑:“林小姐心思单纯,并无恶意。萧二哥是二哥的好友,又是热心人,有人倾慕也是常理。”
正说着,苏翰章也下衙回来了,听闻妹妹今日赏雪的经历,尤其是主动提出要学骑射,倒是有些意外,但随即笑道:“多学些东西总是好的。穆家家风正,穆小姐身手也好,有她教导,我和娘也放心。只是切记量力而行,安全第一,尤其这冰天雪地的。”听到妹妹提及林婉兮因萧焕产生的小误会,他摇了摇头,失笑道:“这个萧焕,倒是处处惹下风流债,差点累及我妹妹。下次见他,定要说道说道。”虽是玩笑话,却也透着对妹妹的维护。
苏墨忙道:“二哥说笑了,小事而已,已经说开了。萧二哥为人光明磊落,并非有意。”
正巧这时,萧焕像是踩着点似的又溜达来了,一进门就听到后半句,笑嘻嘻地问:“哟,谁在背后说我光明磊落呢?莫非是在夸我?”
苏翰章笑骂:“正说你惹的桃花债,差点让我妹妹受了委屈。”把苏墨说的复述一遍,萧焕一愣,听完原委后,倒是难得地露出几分尴尬,摸了摸鼻子:“这……林小姐她……唉,真是对不住墨丫头了。改日我见了她,定要解释清楚。”他倒是挺有担当。
苏墨笑道:“萧二哥不必如此,已经说开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日后见面,反而尴尬。”萧焕见她确实不在意,便也放下心来,又恢复了嬉皮笑脸的模样,凑到苏墨身边:“墨丫头大气!那……那个‘乐高’,还有没有新花样?我那个都快被我玩坏了!”接着又好奇地问:“听说你还要跟穆容学骑射?可以啊!没想到你还有这兴致!这大冷天的,要不要萧二哥我也指点你两手雪地遛弯的技巧?”
众人闻言,皆是大笑。屋外寒意尚存,屋内却温暖如春。苏墨在京城的生活,似乎正一步步走上正轨,人际的微澜渐渐平息,而真正的暗流,却因对方的轻忽,暂时隐匿了下去。学习骑射的决定,如同一颗悄然埋下的种子,为她未来那片更广阔的天地,悄然做着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