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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场的卤水在阳光下蒸发结晶,农技站的稻种在泥土中萌发新芽,清竹苑的织机声与算盘声交织成独特的韵律。格物书院在务实与探索的道路上稳步前行,而一场更微观、更震撼的认知革命,正在一间僻静的工坊内悄然酝酿。

事情的起因,源于一次关于“洁净”的争论。医学院的几位学子在研究外伤化脓与水源关系时,对“为何煮沸之水不易致腐”各执一词。有学子引古书云“沸汤可祛邪气”,亦有学子认为“或是热力改变了水性”。争论间,有人提及云湛曾偶然说过,天地间有许多“目力难见之微物”,或与病疫相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一位名叫沈括的年轻学子(与那位历史上同名先贤无涉,乃岭南本地寒门子弟,入书院后对格物与医道皆兴趣浓厚),对此念念不忘。他寻了个机会,向云湛请教:“先生,您所言‘目力难见之微物’,果真存在?如何能见?”

云湛看着眼前这个眼神炽热、手上还带着研磨草药痕迹的年轻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可见过露珠?若将细发置于露珠下,其影放大了否?”

沈括一怔,点头:“确然,露珠如小小凸镜,能将底下之物放大些许。”

“这便是了。”云湛取过一片书院工坊磨制光学琉璃镜片(用于简单望远镜观星、测距)时产生的残次凸透镜坯料,又拿来一根细毫毛,“单个凸透镜,可将物事放大,但倍数有限,且像模糊。若将两片透镜恰当组合,放大之效可倍增。”

他寥寥数笔,在纸上画出光线透过两个凸透镜的简化路径图。“此非我之创见,前朝已有匠人用类似原理制作‘观微镜’,用以观察细小昆虫、织物纹理,然其制作粗陋,倍数不高,应用不广。我等或可一试,磨制更精良之透镜,组装成器,或可窥见那水中、尘中之‘微物世界’。”

沈括眼中瞬间燃起火焰。他当即恳请云湛主持此事。云湛应允,将此作为一个专项课题,交由沈括牵头,并允许他招募三两名心细手稳、对光学或医化感兴趣的学子参与,书院提供物料与场地支持。

项目悄然开始,地点选在工坊区一间较为安静、光线充足的侧屋。首要难题是透镜磨制。书院现有的琉璃镜片,多用于望远镜,要求相对宽松。而显微镜所需透镜,尤其是靠近被观察物的“物镜”,需要极高的曲率精度和表面光洁度。

云湛找来了陆师傅和一位曾为海商打磨过宝石的老匠人协助指导。材料选用的是透明度较好的水晶碎料和品质上乘的玻璃料(由陈万钧的商行从外地购得)。没有现代精密机床,一切全靠手工。

沈括和伙伴们从学习研磨基础开始。他们将不同粗细的金刚砂(天然刚玉粉末)与水混合作为磨料,将水晶或玻璃坯料固定在简易木制夹具上,在一块平整的铸铁磨盘上,以固定的轨迹和压力,一遍又一遍地研磨。先粗磨出大致凸面,再换更细的磨料精磨,最后用极细腻的毡布混合氧化铈粉末进行抛光。

这是一个极其枯燥、需要非凡耐心与稳定手感的过程。力度稍不均,镜面便会出现划痕或不对称;磨料更换时机不当,前功尽弃。最初半个月,废品率极高,地上堆满了磨废或崩裂的料坯。沈括的手指被磨破、结痂、再磨破,眼睛因长时间紧盯细微处而布满血丝。

云湛不时前来查看,并不催促,只在他们气馁时,指着远处盐池道:“晒盐需一级级蒸发,方得结晶。磨镜亦然,无百遍粗磨,难得一遍精抛。”又或提及农技站的记录:“每日天气、卤水比重皆需测量记录,你等研磨之压力、轨迹、磨料更换时间与效果,亦当详细记载,方知何处可改进。”

沈括深受启发,建立了详细的《磨镜日志》。记录每次磨料的粒度、研磨时间、手法特点、以及镜坯在简单放大下的表面状态。逐渐地,他们摸索出一些门道:压力需均匀绵长,轨迹宜“8”字形交错,更换磨料前必须将坯料与磨盘彻底清洗干净……

与此同时,镜筒与支架的设计也在同步进行。云湛画出了基本的双透镜组(物镜与目镜)分离可调结构草图。镜筒用硬木车制,内壁涂黑以防杂光。支架需要稳定且能微调高度与角度,他们借鉴了书院绘图用的丁字尺和木工夹具,设计了一个带有粗调旋钮和简易燕尾槽滑轨的木制支架。

两个月后,第一套勉强可用的透镜组诞生了。物镜是一枚直径约半寸、曲率很大的小凸透镜,用最细的磨料和鹿皮抛光至近乎透明。目镜稍大,曲率较小。将它们装入镜筒,固定在支架上,这具原始而粗糙的显微镜,便静置于工作台上。

首次调试,充满忐忑。沈括将一滴清水滴在磨得极薄的云母片上,置于物镜下方的载物台(一块带浅凹槽的小铜片)。他凑近目镜,缓缓调节镜筒高度。起初一片模糊的光晕,随着细微的调整,视野逐渐清晰……

他看到了那滴水的边缘,以及水中一些悬浮的、极其微小的颗粒。但似乎不止这些。他屏住呼吸,继续微调。忽然,视野猛地一颤,几个微小的、近乎透明的、形如细杆或斑点般的东西,在水中缓缓游动、扭摆!

“啊!”沈括惊呼一声,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苍白,又迅速涨红,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景象。他的手在颤抖。

“看到什么了?”旁边的学子急切地问。

沈括说不出话,只是指着目镜,示意他们自己看。另外两名学子轮流凑上去,随即,相似的震惊与低呼声在屋内响起。

“活……活的?水里有活物?这么小?”

“这……这是什么?虫子?可这也太小了!”

“难道……先生说的‘目力难见之微物’,便是这些?”

云湛闻讯赶来。他并未急于亲自观察,而是先听沈括语无伦次地描述。待几人情绪稍定,他才缓缓俯身,凑近目镜。

视野中,那个微观世界清晰地展现:除了微尘,确实有一些形态简单、不断运动的小东西。有些呈短杆状,有些近乎圆形,有些拖着细丝。它们在水中似乎漫无目的地飘荡、扭动。这就是微生物,一个超越了这个时代普通人认知边界的世界。

云湛直起身,看着几张激动、迷茫、甚至带着一丝恐惧的年轻面孔,沉声道:“莫慌。此非妖异,亦是天地造化生灵之一端,只是其形极微,寻常目力不可见耳。尔等今日所见,或如古人初窥星辰运行,初知大地广袤。天地之大,非仅目之所及。”

他让沈括取来不同水源的样本:书院深井水、煮沸后冷却的开水、海湾边的咸水、甚至一滴从腐败水果上取的汁液。一一观察对比。

差异惊人。深井水中亦有少量微物活动;煮沸后冷却的开水,活物几乎绝迹;咸水中形态又有不同;而那腐败果汁中,微小生物的数量与种类明显增多,形态也更加多样。

学子们围着显微镜,轮番观察,惊叹、争论、记录之声不绝。最初的世界观冲击过去后,强烈的好奇心与探索欲被点燃。

“先生,这些微物从何而来?空中落下的吗?”

“它们是否就是导致伤口化脓、食物腐败的‘邪气’?”

“不同水中的微物不同,是否与其环境有关?”

“能否看到更小的东西?比如盐的晶体是何模样?”

云湛一一解答其力所能及,更多则鼓励他们自己设计实验去探究。他提醒道:“此镜尚属粗陋,所见不过九牛一毛。且需牢记,见微物,非为猎奇,乃为究理。其与疾病、与发酵、与水土、与万物生长衰败之关联,方是我等探究之方向。”

他指示沈括小组:第一,继续改进磨镜工艺,争取获得倍数更高、像质更清晰的透镜;第二,系统观察记录不同来源样本(净水、污水、土壤浸出液、血液、唾液等)中的微生物形态与多寡,建立初步图谱;第三,尝试设计实验,验证煮沸、日晒、特定药物(如酒、醋、某些草药浸液)对这些微生物的影响;第四,将显微镜暂时保密,仅限于核心研究小组使用,避免引起无谓的恐慌或误解。

沈括等人如奉圭臬,全身心投入这方寸之间的新世界。他们磨制了倍数更高的新透镜,看到了更多样、更清晰的微生物形态,甚至初步观察到了盐、糖的晶体结构。每一次新的发现,都带来新的震撼与疑问。

显微镜的出现,如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少数几个年轻学子的认知天地中炸开。它让他们真切地意识到,可见世界之外,还有一个如此活跃、丰富、且可能与人类健康生活息息相关的微观宇宙。这颠覆了“洁净”、“腐败”、“疾病”的许多传统模糊概念,将探究的触角引向了更基础的层面。

消息虽未广传,但书院核心层如赵德柱、柳文渊等,在云湛的示意下,也得以一窥那个微观世界。赵德柱看了许久,捻着胡须的手半天没动,最后长叹一声:“匪夷所思……真真是匪夷所思。读遍圣贤书,未曾想一滴水中,另有乾坤。”他的态度,从最初的疑虑,转为一种对未知的深深敬畏。

柳文渊则更加敏锐地联想到农技:“若土壤中、种子上亦有此类微物,或益或害,是否可察?肥田粉作用之理,是否亦与此有关?”

云湛颔首:“文渊所思极是。此镜之用,将来或可遍及医、农、工诸科。然其道远矣。当前首要,是稳住心神,扎实记录,谨慎求证。”

夜深了,沈括仍在灯下,用尽量准确的线条描绘着今日观察到的几种新微生物形态,旁边密密麻麻注明了来源、环境、运动特点。他的眼中没有丝毫疲倦,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与兴奋。

格物书院,在改良盐田、推广农技、授业女子之后,又将探索的矛头,指向了肉眼不可见的微观领域。这具粗糙的显微镜,如同打开了一扇通往未知宇宙的窄门。门后的世界光怪陆离,充满了疑问与可能,也预示着,书院未来的“格物”之路,将因此向更深处、更细微处,坚定地延伸下去。知识的边疆,再一次被勇敢的探索者,悄然拓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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