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销员刘志远捏着皱巴巴的发票,站在滨海小城灰蒙蒙的街道上。连续三天的业务拜访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更让他头疼的是公司那苛刻的报销标准——每晚住宿费不得超过一百二十元。在这个旅游旺季的海滨城市,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滨海宾馆,单人间,八十元一晚。”一张泛黄的广告单贴在电线杆上,边缘卷曲,字迹模糊。
刘志远盯着那行字,犹豫了片刻。价格确实诱人,但直觉告诉他,这样的价位恐怕意味着极差的住宿条件。然而,一想到这个月已经超标的开销和财务部门那张冰冷的面孔,他还是掏出手机,循着广告单上的地址找了过去。
宾馆坐落在老城区一条僻静的巷子里,与繁华的海滨大道相隔三个街区。那是一栋四层高的老式建筑,外墙的淡黄色涂料大面积剥落,露出下面暗灰色的水泥。窗户上的绿色油漆龟裂起皮,有几扇甚至用木板封死。整栋楼在夕阳余晖中投下长长的影子,像一具沉默的巨兽骸骨。
推开沉重的玻璃门,一股陈腐的气味扑面而来——是潮湿的霉味、旧地毯和廉价消毒水混合的味道。大堂昏暗,只有一盏发出嗡嗡声的日光灯勉强照明。前台后面坐着一个中年男人,瘦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像两颗黯淡的玻璃珠。
“住店?”男人的声音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
“单人间,一晚。”刘志远递过身份证。
男人缓慢地登记,动作机械得不似活人。他从抽屉深处摸出一把钥匙——那是一把沉重的黄铜钥匙,柄上刻着房间号“309”,钥匙表面布满划痕和暗绿色的铜锈。
“309在三楼。”男人将钥匙推过柜台,手指冰凉,“三楼西侧在装修,晚上可能会有声音。”
刘志远点点头,接过钥匙时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从钥匙传到指尖。他提起简单的行李,走向楼梯。电梯门上的“故障”贴纸已经发黄卷边,显然已经停用很久。
楼梯间的声控灯时亮时灭,每一次黑暗都持续得稍长一些。墙壁上的壁纸鼓起气泡,有些地方已经剥落,露出下面发黑的墙面。刘志远走到三楼时,特意向西侧看了一眼——走廊尽头堆着一些建筑材料,用塑料布半遮着,寂静无声。
309房间在走廊东侧。钥匙在锁孔里转动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仿佛很久没人打开过这扇门。房间比刘志远预期的还要简陋:一张硬板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台老式显像管电视机。墙壁上有水渍形成的暗黄色地图状痕迹,空气中飘浮着灰尘。
他放下行李,简单洗漱后倒在床上。疲惫很快压倒了对环境的不适,他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刘志远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
音乐震耳欲聋。
不是从远处传来的模糊声响,而是近在咫尺的疯狂喧嚣——鼓点沉重,喇叭嘶鸣,混杂着男男女女的笑声、尖叫声、碰杯声。声音来自隔壁,准确说,是来自墙壁的另一侧,如此之近,仿佛派对就在他的房间里进行。
刘志远看了眼手机:凌晨两点十七分。
他坐起身,心脏因突然惊醒而剧烈跳动。宾馆隔音差他有所预料,但这样的音量已经超出了常理。他重重捶打墙壁,喊了一声:“小声点!”
噪音戛然而止。
不是逐渐减小,而是瞬间停止,像有人猛地按下了静音键。紧接着的寂静如此彻底,刘志远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击耳膜的声音。他甚至能听到远处街道上偶尔经过的车辆声,听到老式空调机的嗡嗡声——但这些平常的声音在此时的寂静中反而显得诡异。
他等待着,屏住呼吸。
然后,新的声音出现了。
噗嗒、噗嗒、噗嗒……
那是湿漉漉的脚步声,像是穿着浸水的鞋在行走,缓慢而拖沓。声音从走廊传来,越来越近,停在了他的门外。
刘志远僵在床上,眼睛死死盯着门缝下方。那里透进走廊昏暗的光线,而现在,光线被什么挡住了——不止一双脚,是许多双脚,密密麻麻地挤在他的门外。
他悄无声息地滑下床,踮脚走到门边,屏住呼吸,将眼睛凑近猫眼。
猫眼外,一片模糊的影像逐渐清晰。
一群人挤在门外。
他们穿着晚礼服和长裙,但所有衣物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不断往下滴水。男人们的头发贴在苍白的额头上,女人们的妆容被水晕开,在脸上形成诡异的色块。每个人的皮肤都浮肿苍白,像是长时间浸泡在水中。最可怕的是他们的眼睛——空洞无神,却齐刷刷地、直勾勾地盯着猫眼,仿佛知道刘志远正在门的另一侧看着他们。
刘志远猛地后退,脊背撞到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门把手开始转动。
缓慢地,艰难地,仿佛生锈的机械在运作。锁舌在锁孔里咔嗒作响,门被从外面轻轻推动。门缝下的影子在晃动,那些湿漉漉的脚在调整位置,准备进入。
“不……”刘志远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
求生本能压倒恐惧。他冲向房间唯一的桌子——一张沉重的实木写字台,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推向门口。桌腿在地毯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紧接着是椅子、床头柜,所有能移动的家具都被他堆在门前,形成一个简陋的屏障。
门外的推搡停止了。
但那些人没有离开。
刘志远蜷缩在离门最远的墙角,眼睛死死盯着那扇微微颤动的门。他能听到门外低沉的、含混不清的交谈声,听到水珠滴落在地毯上的声音,听到湿衣服摩擦的窸窣声。偶尔会有一张脸出现在窗户边缘——309在三楼,窗外不应该有人——那些浮肿苍白的脸贴着肮脏的玻璃向内张望,然后缓缓滑落,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时间在极度恐惧中被无限拉长。刘志远不敢闭眼,不敢动弹,甚至不敢呼吸得太大声。他盯着手机屏幕上的时间数字缓慢跳动,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窗外的天空逐渐由墨黑转为深蓝,再转为灰白。
当第一缕真正的晨光透过肮脏的窗帘缝隙时,门外的声音消失了。
刘志远又等待了整整一个小时,直到阳光充满房间,才敢动弹僵硬的四肢。他小心翼翼地移开堵门的家具,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倾听——一片寂静。
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拉开门。
走廊空无一人。
但门前暗红色的地毯上,有一大片不规则的水渍,颜色深暗,触手湿冷,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咸腥味,像是海水的味道。水渍从309门口一直延伸到走廊西侧,消失在楼梯拐角处。
刘志远抓起行李,头也不回地冲下楼。
前台还是那个面无表情的中年男人,正在用一块灰布擦拭柜台。晨光从大门玻璃照进来,在他脸上切出明暗分界线。
“退房。”刘志远把黄铜钥匙扔在柜台上,声音嘶哑。
男人缓缓抬头,目光扫过刘志远苍白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没休息好?”
“隔壁的派对,”刘志远努力让声音不颤抖,“太吵了。”
“派对?”男人停下擦拭动作,“309隔壁没有房间。”
“什么意思?”
男人放下灰布,双手撑在柜台上,身体前倾。“309隔壁是宴会厅,废弃很多年了。三十年前的今天,那里举办了一场海边派对。”他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在宣读判决,“水管爆裂,电路短路,海水倒灌。门窗都卡死了,一个人都没逃出来。”
刘志远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从那以后,”男人继续道,眼睛直视着刘志远,“每年的这一天晚上,都会传来派对的声音。有人说他们不知道自己死了,还在重复那一晚的狂欢。也有人说,他们在找替身,想离开那里。”
男人慢慢直起身,嘴角似乎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你听到音乐了,是吧?看到他们了?”
刘志远转身冲出宾馆大门,冲进刺眼的阳光中。他一路狂奔,直到混入海滨大道上早起的人群,直到听到浪花拍岸的正常声音,直到感受到阳光真实的温度,才敢停下来大口喘气。
回到公司后,刘志远连续发了三天高烧。医生诊断是急性肺炎,但刘志远知道,那种浸入骨髓的寒冷并非完全来自疾病。退烧后,他辞去了需要频繁出差的工作,换了一份办公室的固定职位。
但他从未真正逃离那个夜晚。
每当深夜听到稍大的音乐声,哪怕是邻居正常的聚会,刘志远都会瞬间僵直,冷汗浸湿后背。他会检查所有门窗是否锁好,会将家具推向门口,会整夜蜷缩在墙角,眼睛死死盯着猫眼。
而每年同一天晚上,无论他住在哪里,无论门窗多么紧闭,他总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音乐声,听到湿漉漉的脚步声停在他的门外。他从不看猫眼,但他知道,那些浮肿苍白的脸,那些湿透的礼服,那些空洞的眼睛,一直在那里等待。
前台男人没有告诉他的是,那晚的派对主题是“永不散场”。
而那些溺水而亡的灵魂,永远在寻找新的宾客加入他们的狂欢。一旦你听到他们的音乐,看到他们的面孔,你就已经成为他们的一员——不在今晚,不在明晚,但在某个深夜,当你独自一人,当你最无防备时,黄铜钥匙会再次出现,湿漉漉的手会搭上你的肩膀,空洞的声音会在你耳边低语:
“派对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