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内的龙涎香尚未散尽，沈锦瑟与萧绝并肩走在汉白玉铺就的宫道上。初夏的阳光透过朱红廊柱的间隙，在两人衣袂间投下斑驳的光影。方才殿内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此刻已被收敛进彼此平静的呼吸里，唯有袖中微微汗湿的指尖，还残留着几分未散的紧绷。
“陛下最后那句‘自有安排’，你怎么看？”沈锦瑟略放缓半步，侧首看向身侧之人。萧绝今日未着东厂提督的蟒袍，只一身玄色暗纹常服，衬得面容愈发清俊，却也难掩眉宇间那份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与这煌煌宫城格格不入的孤峭。
萧绝目光掠过远处巍峨的宫阙飞檐，语气平淡无波：“打一巴掌，给一颗甜枣。帝王心术，不外如是。”他脚步未停，声音低沉，“扳倒太子，等于替他拔除了心腹大患，这是功。但功高，便会震主。他需要新的平衡。”
沈锦瑟了然。方才在殿内，老皇帝那看似欣慰的笑容下，藏着多少忌惮与算计，她并非毫无所觉。赐婚是恩赏，更是枷锁——将她和萧绝这柄过于锋利的刀，用婚姻的名义捆绑在一起，置于他的眼皮底下。而那句关于萧绝身份的“自有安排”，更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以何种方式落下。
“安国公之女……”她轻轻重复着这个名字，唇角弯起一个没什么温度的弧度，“倒是选了个好棋子。”安国公府是清流代表，在朝中素有声望，若真将嫡女赐婚给“宦官”出身的萧绝，既是羞辱，也是试探，更是分化。
“棋子？”萧绝嗤笑一声，停下脚步，转身正对着她。宫道空旷，偶尔有内侍宫女远远经过，皆垂首疾步，不敢抬眼。“在我这里，从无第二种可能。”他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如同深潭，将她牢牢锁住，“沈锦瑟，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变数，也是我唯一想要的结局。这话，不是说来应付皇帝的。”
他的话语直接得近乎霸道，没有丝毫迂回婉转。沈锦瑟迎着他的视线，心头那点因帝王算计而生的微躁，奇异地平复下来。她想起坠崖那一刻他毫不犹豫揽住她的手臂，想起山谷月下他笨拙却真挚的剖白，想起无数次并肩时无需言说的默契。
“我知道。”她应得干脆，眼底漾开些许真切的暖意，“所以，我才说‘好’。”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她特有的、混合着精明与戏谑的调子，“不过，老板，接下来咱们这‘夫妻店’怕是更要被放在火上烤了。诊金得加码。”
萧绝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快得几乎捕捉不到。“整个东厂的家当，够不够预付诊金？”
“勉强吧，”沈锦瑟故作沉吟，“还得加上你后半辈子的免费劳力。”
两人相视一眼，某种无需宣之于口的同盟感在目光交汇间流淌。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从棺椁初遇的相互利用，到如今生死相托的并肩而立，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超越了简单的盟约或情爱，更像是在这吃人世道中，唯一能彼此确认的同类。
然而，宫墙之内的风波，从来不会因个人的意志而停歇。
**二**
翌日，皇帝的赏赐便如流水般抬进了九千岁府和靖国公府。
给萧绝的，是黄金万两，东海明珠十斛，西域进贡的珍稀药材若干，外加一道明发上谕，嘉奖其“忠勇为国，肃清奸佞”，特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之权，荣宠显赫，一时无两。
而送到沈锦瑟面前的，则更显心思巧妙。除却金银绸缎，竟还有数十箱罕见的医书古籍，其中不乏前朝太医署的孤本秘录，以及一套据说是初代医圣用过的金针。传旨太监笑得一脸褶子，尖细的嗓音拖着长调：“陛下口谕，郡主医术通神，惠泽百姓，特赐此物，望郡主能精益求精，福泽万民。”
沈锦瑟跪接圣旨，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感激与恭顺，心中却是一片清明。这些赏赐，与其说是奖励，不如说是标记——将她更牢固地钉在“医者”的位置上，同时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你的价值在于此，莫要逾越。
靖国公府如今已是门庭冷落，昔日巴结的姻亲故旧早已避之不及。前来颁旨的太监态度算不上热络，甚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轻慢。沈锦瑟也不在意，打发走太监后，便让人将赏赐直接抬进了自己的私库。
“姐姐如今可是真正的贵人了。”一个略带怯懦的声音响起。
沈锦瑟回头，见是府中那位存在感极低的庶妹，沈锦绣。她穿着一身半旧的藕荷色襦裙，站在廊柱旁，眼神复杂地看着那几箱耀眼的赏赐。
经历了嫡母柳氏疯癫、家族败落的一系列变故，昔日还有些小心思的沈锦绣，如今倒是沉静了不少，眉宇间添了几分愁苦，却也少了从前的浮躁。
“贵人？”沈锦瑟淡淡一笑，随手拿起一本泛黄的医书翻看，“不过是陛下棋盘上，一颗暂时有用的棋子罢了。”她看向沈锦绣，“府中近日如何？”
沈锦绣低下头，绞着手中的帕子：“一切都好……只是，母亲她……时好时坏，清醒时便哭闹不休，说……说有鬼，有银针追着她……”
沈锦瑟神色未变。柳氏的下场，是她咎由自取。她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并无多少怜悯，只淡淡道：“看好她，别让她出来生事。府中的用度，我会让人按时送来。”
沈锦绣感激地应了声是，迟疑片刻，又道：“前两日，安国公府派人送来了一份帖子，说是邀请京中贵女们去赏荷，也给姐姐递了一份……被我寻个由头推了。”
沈锦瑟挑眉。动作倒是快。太子刚倒，安国公府就迫不及待地想重新站队，甚至还想将她这个刚刚被皇帝“赐婚”的准九千岁夫人拉拢过去？或者说，是想试探什么？
“推了便推了。”沈锦瑟语气淡漠，“日后这些应酬，一律不必理会。”她现在没心思跟这些世家贵妇虚与委蛇。
打发了沈锦绣，沈锦瑟回到自己在府中辟出的小药房。窗外绿树成荫，蝉鸣初起。她拿起皇帝赏赐的那套金针，指尖拂过冰凉的针身。针具打造得极好，金针细如牛毛，在光线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但她几乎立刻就能判断出，这绝非什么医圣遗物，不过是内府巧匠仿制的精品罢了。
皇帝用这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来安抚她，其意不言自明。
**三**
相较于沈锦瑟这边的暗流涌动，萧绝面对的则是更为直接的朝堂风云。
太子倒台，留下的权力真空迅速被各方势力觊觎。以安国公为首的清流一派，试图趁机扩大影响；而原本依附太子的部分官员，则惶惶不可终日，有的急于撇清关系，有的则暗中向其他皇子，尤其是新晋的三皇子靠拢。
萧绝执掌东厂，又刚立下大功，风头正盛。每日递帖子求见、邀宴的官员络绎不绝，九千岁府门前车水马龙，比往日更甚三分。然而萧绝却一反常态地闭门谢客，只除了偶尔召见几个心腹下属。
书房内，烛火摇曳。
萧绝坐在案后，听着下属汇报各方动向。
“三皇子近日频频召见吏部与户部官员，似在暗中调整人事安排。”
“安国公府与几位御史走得很近，坊间已有流言，说九千岁您……权倾朝野，恐非社稷之福。”
“江南那边，漕帮传来消息，清理门户后运转已恢复正常，但发现仍有不明势力在暗中收购几种特殊的药材，其中几样，与慕容烬之前所用毒物所需材料重合。”
萧绝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窗外月色清冷，映照着他一半明一半暗的侧脸。
“知道了。”他最终只吐出三个字，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下属躬身退下。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扳倒太子，只是第一步。皇帝的多疑，其他皇子的野心，清流文官的攻讦，还有隐藏在暗处、不知何时会卷土重来的慕容烬及其背后的“幽冥道”……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
而如今，他的身边，多了一个需要他倾力去护住的人。这让他冰冷的生命里，第一次有了明确的、想要牢牢抓住的温暖，也让他行事多了几分以往不曾有过的顾忌。
**四**
数日后，宫中设宴，名为庆贺铲除奸佞，实则是一场新的权力分配与试探。
沈锦瑟与萧绝一同赴宴。她今日穿了一身绯色宫装，颜色不算最出挑，但用料和绣工皆极为讲究，衬得她肤光胜雪，眉眼间的从容气度，竟将满殿珠光宝气的妃嫔命妇都比了下去。萧绝依旧是一身玄色，只是衣襟袖口用金线绣了繁复的云纹，低调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威仪。
两人并肩步入大殿时，原本喧闹的殿内有一瞬间的寂静。无数道目光或明或暗地投射过来，有好奇，有探究，有嫉妒，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沈锦瑟恍若未觉，唇边噙着一抹浅淡而得体的微笑，与萧绝一同向御座上的永明帝行礼。
“平身。”永明帝今日气色似乎好了不少，笑容也显得和煦，“萧爱卿，锦瑟，到朕跟前来。”
两人依言上前。
永明帝目光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笑道：“果然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看到你们，朕心甚慰。”他话锋一转，状似无意地看向下首一位穿着藕荷色宫装、气质温婉的少女，“安国公，你家的丫头，今日也来了？上前来让朕瞧瞧。”
安国公连忙起身，那少女也盈盈上前，再次行礼，声音柔婉动听：“臣女林婉如，参见陛下。”
永明帝满意地点点头，对萧绝和沈锦瑟道：“婉如丫头是京城有名的才女，性情温婉，知书达理。萧绝啊，你日后与锦瑟成婚，府中事务繁杂，若有个知根知底、性情相投的姐妹从旁协助，想必锦瑟也能轻松不少。”
这话一出，殿内气氛顿时变得微妙起来。
安国公林婉如脸颊飞红，羞涩地垂下头，眼角余光却飞快地扫了萧绝一眼。
众臣命妇皆屏息凝神，等着看这出戏如何唱下去。皇帝这哪里是关心，分明是旧事重提，换了一种更委婉的方式，还是要往九千岁府塞人！而且点名是“姐妹”，其意不言自明——即便是平妻或贵妾，有安国公府做靠山，地位也绝非寻常妾室可比。
萧绝面色瞬间沉了下去，周身气息骤冷。
就在他即将开口的刹那，沈锦瑟却轻轻往前迈了半步，恰好挡在了他与皇帝之间。她脸上笑容不变，甚至更加明媚了几分，声音清脆，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陛下厚爱，臣女与九千岁感激不尽。”她说着，竟主动伸出手，挽住了萧绝的胳膊，动作自然亲昵，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只是，九千岁府事务虽杂，有臣女一人打理足矣。我们二人相识于微末，共历生死，早已约定此生唯有彼此，再容不下第三人。”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永明帝，目光清澈坦荡，却又带着一股执拗的锋芒：“陛下若真要赏，不如就赏我们一份清净，成全我们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愿。强拆姻缘，可是会影响功德，容易……嗯，操心太过呢。”她最后一句，语气甚至带上了几分小姑娘家的娇憨，仿佛只是随口一句无心的调侃。
“噗——”席间不知是谁没忍住，低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
永明帝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大概没想到沈锦瑟会如此直接、甚至可以说是大胆地拒绝，还用这种近乎“诅咒”的方式堵他的话头！影响功德？操心太过？这丫头是在暗示他再多管闲事会秃头吗？！
萧绝垂眸，看着紧紧挽住自己手臂的那只纤手，感受着她指尖传来的温热和细微的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压抑着的怒气。他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火种，骤然燃起燎原的暖意。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力道坚定，然后抬眼看向永明帝，语气平静却斩钉截铁：
“陛下，锦瑟之意，便是臣之意。臣此生，有她一人足矣。”
永明帝看着台下并肩而立的两人，一个巧笑倩兮却寸步不让，一个面色冷峻却目光坚定，竟有种无从下手之感。他精心安排的平衡之策，在这两人毫不配合的强硬态度下，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五**
这场宫宴，最终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收场。
皇帝赐婚的旨意已下，金口玉言无法更改，但沈锦瑟当众“拒妾”的举动，也如同一声惊雷，迅速传遍了整个京城。有人讥讽她善妒失仪，有人佩服她的胆色，更有人暗中嘲笑安国公府热脸贴了冷屁股。
回府的马车上，沈锦瑟卸下了宫宴上的伪装，懒洋洋地靠在软垫上，揉着有些发酸的额角。
“今日，冲动了。”萧绝看着她，语气听不出责备。
沈锦瑟哼了一声：“难道真让那林婉如进门？看着温婉，眼神里的算计都快溢出来了。我可没兴趣在后宅玩什么姐妹情深、勾心斗角的戏码。”她瞥了萧绝一眼，“怎么？坏了你九千岁享齐人之福的好事？”
萧绝眼底闪过一丝无奈，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声音低沉：“你知道我在意什么。”他的怀抱带着清冽的气息，却异常安稳，“只是，今日彻底得罪了安国公府，皇帝那边，怕是也会更加猜忌。”
沈锦瑟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闷声道：“猜忌便猜忌吧。难道我们伏低做小，他就能放心了？”她抬起头，眼神锐利，“他今日能塞一个林婉如，明日就能塞第二个、第三个。唯有从一开始就斩断这种可能，才能绝了他的念头。”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况且，我不是还顺势推荐了三皇子吗？给他找了点正事做，他也该消停点了。”
在皇帝被她和萧绝的态度噎住之后，沈锦瑟话锋一转，便提起了三皇子萧景瑜在江南疫病和后续调查中提供的“些许”帮助，赞其仁厚睿智，关心民瘼，是难得的贤王。萧绝也从旁附和。此举既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也将三皇子正式推到了台前，分散了部分注意力。
萧绝低头看着她灵动的眉眼，心中微软。她总是这样，看似冲动直接，实则每一步都经过了算计，在绝境中也能硬生生撕开一条路。
“嗯。”他应了一声，手臂收紧了些，“你做得好。”
马车辘辘行驶在青石板路上，窗外是京城繁华的夜景，灯火阑珊，人声隐约。车内却是一片静谧温馨。
“萧绝，”沈锦瑟忽然轻声开口，“我知道前路艰难，皇帝猜忌，群狼环伺，还有慕容烬那个疯子躲在暗处……但只要我们在一处，这些便都不算什么。”
她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
萧绝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将她拥得更紧。许久，他才在她耳边低语，誓言般郑重：
“好。在一处。”
无论前方是赏赐还是桎梏，是明枪还是暗箭，他们都将共同面对。这人间风雨，皇权倾轧，只因身边有了彼此，便都有了与之周旋、甚至将其踏于足下的勇气。
新的桎梏已然加身，但他们的联盟，也因此淬炼得更加坚不可摧。未来的路，或许会更加难行，但并肩同行的两人，眼中唯有前方，再无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