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地牢重归死寂,唯有那话语中的深意,如同毒蛇,悄然钻入了李姝瑶因愤怒而灼热、又因玄微子之言而冰冷刺骨的心底。
李姝瑶离去的脚步倏然顿住。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那双刚刚还因玄微子而冰封的眼眸,此刻已彻底化为淬毒的寒刃,每一丝目光都带着能将人凌迟的阴冷与杀意,死死钉在林清漪脸上。
“你什么意思。”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不带一丝疑问的语调,只有冰冷的审视与威胁。
林清漪只是迎着她的目光,嘴角那抹极淡的、带着怜悯与嘲弄的弧度并未消失,甚至更深了些。她沉默着,仿佛在欣赏李姝瑶强自镇定的裂痕。
这无声的挑衅彻底激怒了李姝瑶。她猛地向前一步,纤细却带着狠劲的手指如铁钳般,瞬间扼住了林清漪脆弱的脖颈!
林清漪本就虚弱不堪,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扼得身体一颤,几乎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李姝瑶感受着掌下那脆弱的脉搏和温热的皮肤,眼中闪过一丝快意,手上的力道逐渐加重,指甲几乎要嵌入皮肉。她俯身逼近,气息冰冷地喷在林清漪脸上:
“你最好,给本小姐说清楚。”
窒息感迅速袭来,林清漪眉头痛苦地紧蹙,脸颊因缺氧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然而,她的眼神却没有丝毫慌乱或求饶,反而在极度的不适中,艰难地、断断续续地挤出话语,每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尖锐:
“李小姐……你就……从未怀疑过……自己的……身世?”
李姝瑶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随即被更浓重的不屑与恼怒覆盖。她掐着林清漪脖颈的手力道未松,眉头却厌恶地轻挑起来:
“怎么?”她嗤笑一声,语气充满了居高临下的鄙夷,“你莫不是觉得,我并非父亲亲生?林清漪,你以为这等拙劣的挑拨,能激得了我?”
她根本不信。她是宰相府堂堂正正的千金,血脉尊贵,眼前这卑贱的医女,不过是走投无路之下胡乱攀咬,想扰乱她心神罢了。真是可笑又愚蠢。
“呵……”
李姝瑶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嘲笑,眼见林清漪面色由红转紫,眼神开始涣散,濒临昏厥,她才像丢弃什么脏东西般,骤然松开了手。
“咳咳……咳咳咳……”林清漪瘫软在地,捂住脖颈剧烈地咳嗽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喉间的剧痛。
李姝瑶好整以暇地站直身体,慢条斯理地从袖中抽出一方洁白的绣帕,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自己刚才碰触过林清漪皮肤的每一根手指,仿佛沾上了什么致命的污秽。
擦完后,她看也未看,便将那方帕子随意丢弃在牢房肮脏的地面上。
最后,她留给林清漪一个极致不屑、如同看待蝼蚁般的眼神,再不犹豫,决绝地转身,踩着略显急促却竭力维持镇定的步伐,彻底消失在昏暗的通道尽头。
幽暗的地牢,再次只剩下林清漪压抑的咳嗽声和粗重的喘息。
她伏在地上,颈间指痕宛然,火辣辣地疼,但她的眼神却在一片生理性的泪水中,闪烁着更加冰冷而清晰的光芒。
种子,已经埋下了。
怀疑的毒蔓,一旦有了裂隙,便会自己悄然滋生。
——
辰时三刻,金銮殿。
九龙金漆宝座之上,皇帝萧靖垂眸端坐,冕旒的玉藻遮住了他大半神情。殿中沉水香袅袅,却化不开那股压在百官心口的滞重。
御史中丞权恒身着深绯官服,手持玉笏立于文官队列中段,背脊挺得笔直。三日前那份弹劾奏章的火漆印,此刻仿佛仍灼着他的背脊。
大殿之上,礼部侍郎王弼率先出列。他面皮白净,此刻因激奋而涨红,声音刻意拔高:
“陛下!臣要弹劾御史中丞权恒——三年前漕粮掺沙一案,权恒办案草率,仅凭数名刁民证词便定案,致使良商蒙冤、漕运受损!”
“此等行径,岂是御史风宪所为?臣请陛下彻查旧案,追责权恒失职之罪!”
话音砸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激起一片死寂。
权恒缓缓出列,先向御座躬身,而后转向王弼,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每个字都沉入殿中每个人的耳底:
“王侍郎所言‘数名刁民’,卷宗记载为七十九人。所言‘良商’,乃勾结漕帮、侵吞官粮的奸商李贽。”他微微一顿,“李贽已于当年秋决。王侍郎是要为已决死犯翻案,还是质疑三法司共审定谳之权?”
王弼脸色一白:“臣……臣并非此意!只是此案确有疑点——”
“疑点何在?”权恒自袖中取出一卷抄录,“卷宗第三册第七条:涉事粮船共十八艘,每艘船舱底层沙石厚度均超一尺。此等规模,非‘刁民’所能为。”
“第五册第十一条:李贽家中搜出与漕运衙门主簿往来账册三本,银钱数目、时间与掺沙案发完全吻合。”
权恒抬眼,目光如炬,“王侍郎所谓疑点,是指这沙石会自己长出来,还是指那账册会自己飞进李贽家中?”
殿角传来几声极压抑的闷咳,像是什么人险些笑出声。
王弼额角渗出细汗,嘴唇嚅动了几下,终是哑然。他求助般瞟向队列前方——那里站着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孙敬亭。
孙敬亭目视前方,神色静如深潭。
就在王弼几乎站立不稳时,孙敬亭动了。
他不急不缓地出列,向御座行礼后转向权恒,面上竟带着三分浅淡的笑意,语气温和如闲谈:
“权大人明察秋毫,下官佩服。只是……”他话锋似春风一转,“当年办案,权大人是否过于倚重人证?七十九名民夫,难免有挟私报复、攀诬良善者。再者,结案如此之速,是否……”
“有急于立功、草率定案之嫌?”
句句客气,字字诛心。
权恒目光一凝。孙敬亭比王弼高明太多——他不驳证据,只诛人心。
“孙副宪此言差矣。”权恒声音沉了下来,“漕粮关乎国本、关乎边军粮饷!当年陛下曾下旨‘漕案速决,以安军心’。权某奉旨办案,何来‘急于立功’?”
他上前半步,目光直刺孙敬亭,“莫非孙副宪认为,陛下此旨……下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