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敬亭嘴角的笑意僵住。
“至于人证——”权恒不容他喘息,“那七十九人中,有三十八人是在粮船抵港前三日便被李贽以‘闹事’为由关入县衙大牢的。”
“他们连船都没碰过,如何‘挟私报复’?”他声音陡然转冷,“倒是孙副宪,对此案细节如此‘关切’,莫非当年……与此案也有牵连?”
“权恒!你——”孙敬亭终于色变。
“够了。”
御座之上,传来皇帝萧靖平淡的声音。
两个字,却似冰水泼入沸油,殿中骤然死寂。
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他的视线在王弼惨白的脸上停留一瞬,掠过孙敬亭强作镇定的神情,最后落在权恒身上。
“旧案已结,不必再提。”皇帝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权卿。”
“臣在。”
“朕解你足禁,是望你恪尽职守,纠劾不法。”皇帝顿了顿,“近日朝中,可还有该查未查之事?”
这句话问得轻飘飘,却让殿中半数官员脊背生寒。
权恒深吸一口气,持笏躬身:“回陛下,臣正在核查数桩旧案卷宗。其中……确有数处记载模糊、证物链不全之处。”
“臣已命御史台重新整理,不日便可呈报。”
他没有点名,没有说破,但“数处”二字,已足够让某些人夜里惊坐而起。
皇帝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就在此时,权恒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文官队列中段——那里站着吏部侍郎宋冥子。
宋冥子年约五旬,面容清癯,此刻正垂眸盯着手中的玉笏,仿佛在研究上面的纹路。
但从权恒的角度,能看见他捻着笏板的手指指节微微发白。
更让权恒注意的是——当孙敬亭说出‘急于立功’四字时,宋冥子的眼皮几不可察地跳了一下。
而当皇帝问及‘该查未查之事’时,这位掌管天下官员考课的吏部侍郎,竟极其轻微地……向后挪了半步。
那不是畏惧的退缩。
那是一种深谙官场规则的、本能的避嫌。
钟鼓声起时,百官依序退出金銮殿。
权恒走在人群中,步伐稳而沉。他能感觉到数道目光烙在背上——有嫉恨,有审视,也有极少数不易察觉的、隐晦的共鸣。
“权大人。”
身侧传来压低的声音。是御史台的陈明远。
“今日孙敬亭发难,绝非偶然。”陈明远与他并肩而行,声音压得极低,
“王弼不过是枚弃子,孙敬亭才是李相真正的刀。他今日虽未得手,但……‘急于立功’四字,已在陛下心中种下了刺。”
权恒目不斜视:“我知道。”
“还有宋侍郎,”陈明远声音更轻,“他今日始终未发一言,但退朝时,我见他与孙敬亭对视了一眼——那眼神,绝非同党,倒像是……忌惮,或者厌恶。”
权恒脚步微不可察地一顿。
宋冥子。吏部侍郎。此人是朝中有名的谨慎派,掌管官员铨选,向来不偏不倚。
他今日异常沉默,最后那一步后退……是看清了李党倾轧的凶险,急于划清界限?还是,他嗅到了更危险的气息?
“此人乃吏部天官,掌管百官档案升迁,耳目之灵通,远非我等可比。”权恒低声对陈明远道,
“他今日反应异常,或许意味着……李党动作之大,已让这些身处要害的‘中立者’都感到了不安。这是个信号。”
两人行至宫道转角,权恒停下:
“陈御史,劳烦你暗中查一事——三年前漕粮案结案后,漕运衙门空缺的三个职位,最后是谁补上的。我要详细的升迁路径、籍贯、师承。”
陈明远眼神一凛:“大人是怀疑,李相翻旧案,是为了掩护如今在那些位置上的人?”
“或许。”
权恒望向远处巍峨的宫门,目光沉沉,“李崇明从不做无谓之事。”
“他今日看似攻我,或许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掩盖某些正在进行的、更不能见光的事。”
陈明远重重点头,悄然离去。
权恒独自站在宫墙的阴影下,深深吸了一口气。晨光刺眼,他却觉得这九重宫阙从未如此阴冷逼人。
朝堂上的刀光剑影他尚且能挡。
但谢霜回那边呢?盐案调查凶险,赵魏文是否可靠?秘账能否顺利到手?
还有那位在晋王府中,与自己达成秘密盟约的殿下……他身在虎穴,又能周旋多久?
每一条线,都如履薄冰。
而冰层之下,是万丈深渊。
——
夜色如墨,正是子时与丑时交替,万籁俱寂。
张承禄的府邸静卧在城西权贵坊的深处。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落地如羽,正是谢霜回。
他依着记忆中的草图,如灵猫般在阴影中穿梭,险之又险地避开几拨巡夜护卫,终于摸到了内院东侧的书房。
潜入,摸索,找到暗格,按下机关。
“咔嗒。”
暗格滑开,那本厚重的蓝布册子入手沉甸甸的。谢霜回心头一喜,迅速将其塞入怀中贴身处,小心还原暗格。
就在面板合拢,发出最后一声轻响时——
“咯啦啦——!”
书架下方传来沉闷的齿轮转动声!地面几块地砖微微下陷!
谢霜回眼中顿时闪过震惊之色:我去!赵魏文这混蛋要么真不知道,要么就是留了一手坑他!
谢霜回心头警铃炸响,身形如离弦之箭般射向窗口!
几乎在他撞窗滚落院中的同一瞬间——
“铛!铛!铛!”
刺耳的铜锣声撕裂夜空!“有贼!书房方向!快围起来!”
身后火光与人声迅速逼近,谢霜回在熟悉的路径上疾退,却发现张府护卫反应极快,呼喝间竟隐隐形成合围。
眼看要被堵在假山死角——
“这边!”
一个低沉却无比熟悉的声音从头顶墙头传来。
谢霜回眼睛一亮,毫不迟疑,纵身借力假山石,一只手已从墙头精准探下,稳稳抓住他的手腕,向上一提!
谢霜回借力翻上墙头,墙外,那道魁梧如山的身影正收回手,不是周铎又是谁?
“周兄!你怎么在这儿?”谢霜回又惊又喜,压低声音问道。
“先走!”周铎没多解释,转身便掠入旁边漆黑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