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早晨九点刚过，苏茶刚踏进“茶社”工作室，肩上的帆布包还没放下，兜里的手机就响了。
屏幕上跳出一串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北京。她盯着那串数字看了两秒，指尖在接听键上悬了悬，还是划开了：“喂，您好？”
“请问是苏茶老师吗？”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语气客气，却隐隐透着股急切。
“我是，您哪位？”
“苏老师您好！我叫周明轩，是李怀民老师的学生。”对方语速加快了些，“实在冒昧打扰您。我在整理李老师遗物时，发现了您父母当年留下的一些手稿。不知道……您方不方便抽空见一面？”
苏茶握着手机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转身走到窗边，压低了声音：“李怀民老师？”
“对，就是当年和您父母——沈清予老师、苏明远老师——一起参与创作《桥》那部作品的音乐家。”周明轩确认道，话说得又急又清楚，“李老师去年冬天因病过世了。我是他带的最后一届研究生，最近在帮忙整理他留下的资料。然后……就发现了这些。”
苏茶轻轻吸了口气，窗外的阳光有些晃眼：“发现了什么？”
“《桥》的完整手稿，厚厚一沓，保存得特别好。还有几封您父母当年写给李老师的信。”周明轩顿了顿，语气更加诚恳，“苏老师，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我想把这些东西当面交给您，物归原主。”
苏茶沉默了几秒。窗外的梧桐叶子在秋风里簌簌作响，隔壁排练室里传来新人们练习和声的稚嫩嗓音，干净得像清晨的露水。
“周先生，”她终于开口，声音轻轻的，“谢谢您特地告诉我这些。不过……我最近手头事情实在太多，可能暂时抽不出时间见面。您看这样行吗？您方便的话，先把资料拍个照发给我看看？”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回应：“啊……好的好的，当然可以。那我今天就整理一下，晚点发到您邮箱。”
“谢谢您，”苏茶真心实意地说，“真的，非常感谢。”
挂了电话，苏茶握着手机在窗边站了好一会儿。姜妍端着两杯刚冲好的手冲咖啡走过来，递给她一杯：“谁呀？看你接完电话表情怪严肃的。”
“李怀民的学生。”苏茶接过温热的杯子，指尖摩挲着粗陶杯壁温润的质感，“说我父母留下的《桥》完整手稿，在他那儿。”
“真的假的？！”姜妍眼睛一下子亮了，“那太好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我推了。”苏茶喝了口咖啡，目光落在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姜妍愣住了：“推了？为什么啊？”
苏茶转过身，背靠着窗台，看向多年挚友：“姜妍，那首曲子再完整，写它的人都不在了。我拿到手稿又能怎么样呢？把它复原出来？重新编排演奏？可那都不是他们当年心里真正想完成的《桥》了。”
“但是……”
“而且我现在要忙的事太多了。”苏茶轻声打断，语气平静却坚定，“茶社这几个孩子得好好带，《传承之声》马上就要开播，后续宣传也得跟。珩珩和曲曲一天天长大，我不想错过他们任何一个重要的瞬间。实在不想……再开启一条需要投入那么多时间和心力的线了。”
姜妍看着她，慢慢明白过来：“你是怕……一旦接了，就会陷进去，放不下？”
“嗯。”苏茶点点头，走到那架陪伴她多年的三角钢琴边，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光洁如镜的琴盖，“那是我爸妈没能完成的遗憾。我如果真接了，肯定会忍不住想把它做到尽善尽美，会花无数的时间去琢磨、去补全。但姜妍，那首曲子再好，也是三十多年前的旧梦了。我更想做好眼前的音乐，做好现在我能做好的事。”
她随手按了几个琴键，叮咚几声，清澈得像山涧溪水。“有时候，留点遗憾……也挺好的。至少证明他们真的存在过，真的在那个时代里，努力地创作过，憧憬过。”
姜妍叹了口气，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我懂你的意思了。那……就这么回绝了？”
“也不算完全回绝。”苏茶摇摇头，“我让他先把资料照片发来看看。就当……留个念想吧。知道它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好好地存在着，就够了。”
中午回家吃饭，苏茶把这事原原本本跟陆沉舟说了。
“你做得对。”陆沉舟听完，给她夹了块清蒸鲈鱼肚子上最嫩的那块肉，“有些东西，知道它存在，比真正握在手里更好。”
苏茶抬起头看他：“你不觉得可惜吗？那可能是我爸妈留下的最完整的一部作品了。”
“可惜。”陆沉舟点点头，语气平实，“但你也说了，人不在了。你现在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路要走，有自己的音乐要写。把他们好好地放在心里怀念，比把自己困在过去的遗憾里强。”
苏茶听了，嘴角忍不住弯起来：“你现在很会安慰人嘛。”
“跟你学的。”陆沉舟面不改色，又给她舀了勺冬瓜排骨汤。
下午，周明轩的邮件果然发过来了。苏茶点开，附件里是一张张仔细拍摄的照片。她一张张往下翻——确实是她熟悉的母亲清秀的字迹，父亲稍显洒脱的签名，还有那位李怀民老师用红蓝两色笔写下的批注和建议。谱子非常完整，分了五个乐章，每个乐章前都有详细的构思说明和情感注解，像是三个灵魂隔着时空的对话。
她看了很久，看了两遍，然后点了保存，关掉了邮箱页面。
有些东西，知道它安然躺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未曾遗失，就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周五晚上八点，《传承之声》第一季在卫视黄金档正式开播。苏茶和陆沉舟带着珩珩、曲曲，一家四口窝在客厅沙发里一起看。
节目剪辑得很有水准，既有趣味性又不失深度——她和程砚秋老师带着一群孩子探索京剧后台的奥秘、学习基础唱腔、尝试把经典唱段改编成更适合现代人欣赏的版本……过程生动，情感真挚。
节目播到一半，苏茶抽空瞄了眼手机，微博上#传承之声首播#的话题已经爬上了热搜榜，后面跟着个红彤彤的“沸”字。
“妈妈在电视上真好看！”曲曲指着屏幕上正在教孩子甩水袖的苏茶，兴奋地晃着小脚。
“嗯。”珩珩挨在爸爸身边，看得目不转睛，小声补充，“妈妈在教哥哥姐姐们唱戏。”
节目接近尾声时，播出了苏茶为节目创作并演唱的主题曲《声声不息》。她温柔而坚定的嗓音，配上孩子们清澈如泉的合唱，画面里穿插着各种传统艺术的惊鸿一瞥
——京剧演员勾脸时屏息凝神的专注，皮影戏幕后那双赋予牛皮生命的手，刺绣针尖下一寸寸绽放的牡丹，陶瓷窑火中等待重生的泥土……
一曲终了，屏幕暗下，几行白色字幕如涟漪般缓缓浮现：“传统不是陈列的过去，而是此刻，正在发生的传承。”
陆沉舟转过头，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苏茶：“这首歌，写得真好。”
“我也喜欢。”苏茶轻声应道，眼里有细碎的光，“希望真的能借着它，让多一点人看见传统音乐的美。”
她的希望没有落空。节目播出后引发的反响，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热烈。各大影视评分平台的开分都在9分以上，微博话题阅读量短短三天就突破了十亿。
最让人惊喜和欣慰的是，年轻人真的开始关注、讨论甚至尝试传统音乐了。
b站上，各种京剧选段、昆曲水磨腔、民乐经典的改编或二创视频，像春雨后的竹笋般冒出来。
评论区挤满了“从《传承之声》过来的！”“原来还能这么玩？太酷了！”“求更多类似改编，孩子爱看！”
抖音上，一段国家京剧院的年轻旦角演员教几个简单入门身段的短视频火了，带起了#我也能学京剧身段#的挑战，参与人数迅速突破几十万，许多人晒出自己虽然稚嫩却认真的模仿，评论区一片“传统文化原来这么有趣”的惊叹。
甚至连主流音乐App上，那些经典民乐专辑、戏曲选段的播放量，都迎来了肉眼可见的显着增长。
云音乐上，《京剧经典唱段合集》的评论区突然涌入大量年轻听众，有人留言：“以前觉得咿咿呀呀听不懂，现在居然听出了味道。”
苏茶翻看着手机里涌来的各种反馈和数据，心里那处柔软的地方被暖意填得满满的。姜妍拿着新鲜出炉的数据报告，几乎是冲进她办公室的，脸上兴奋得发光：“茶茶！你看到了吗？你真的做到了！传统音乐，这次是真的出圈了！”
“是大家一起做到的。”苏茶放下手机，笑容温暖，“程砚秋老师，节目组所有工作人员，还有那些愿意打开心扉去尝试、去理解的孩子们。还有……所有还在坚持的传统艺术家们。”
八周后，《传承之声》第一季在鲜花与掌声中圆满收官。最后一期做的是民乐主题，苏茶带着孩子们拜访了好几位国宝级的民乐大师，亲身体验了二胡的如泣如诉、古筝的行云流水、琵琶的珠落玉盘、笛子的空灵悠远。
节目最后，所有人合奏了一曲热闹欢腾的《金蛇狂舞》，传统乐器的魅力在年轻的手指下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古老的旋律里，跳动着一颗颗年轻的心。
收官夜播出时，收视率毫无悬念地再创新高。节目组开了线上直播庆功宴，苏茶也在家连线参与了。
直播镜头里，总导演陈导激动得眼眶都有些发红，说话时声音微微发颤：“我们做这个节目最初的念头，特别简单，就是想打破‘传统等于老旧、等于过时’的偏见。现在看来……我们好像，真的迈出了挺像样的一步！”
评论区被密密麻麻的“感谢节目组”、“谢谢苏茶老师”、“传统文化需要这样的传承者”刷了屏。一条高赞评论写道：“原来我们不是不喜欢传统，而是缺少一扇看得见的窗。《传承之声》推开了那扇窗。”
直播结束，夜色已深。苏茶独自坐在渐渐安静下来的工作室里，望着窗外城市的阑珊灯火。
那些灯光连成一片温暖的海洋，每一盏灯下，或许都有人在听着古老的旋律。姜妍推门进来，递给她一杯温热的桂圆红枣茶：“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感慨上了？”
“嗯。”苏茶接过杯子，掌心传来妥帖的温度，“就是觉得……挺好的。看到那么多年轻的面孔，对千百年前的曲调产生好奇，甚至喜欢，觉得自己做的这点事，好像真的有点意义。”
“岂止是‘有点’意义。”姜妍在她对面坐下，语气认真，“你知道现在有多少音乐学院的学生，在微博、小红书上说，是因为看了《传承之声》才下定决心主修民乐专业的吗？
还有那些一直默默坚守的非遗传承人老师傅们，最近接到的商业演出、讲座邀约都明显多了，说是年轻人突然对他们的手艺感兴趣了，问能不能开体验课。”
苏茶笑了，眼底有欣慰的光在流动：“那样就最好了。传统不是供在博物馆里的标本，它得活在当下，活在年轻人的喜欢里，才算真正活下来。”
她拿起手机，随手点开微博。热搜榜上，#传承之声收官#的话题依然挂在前面，点进去，满屏都是观众真情实感的小作文、不舍的告别，以及各种“入坑”传统艺术后的分享。
有人晒出自己跟着节目学会的简单京剧云手，动作虽不标准，但眼神认真；有人分享第一次带孩子去听民乐音乐会的照片，孩子睁大眼睛看着舞台上的乐器；还有人在热烈讨论第二季希望看到哪些更小众的传统艺术形式——提线木偶、泉州南音、苏州评弹……
“对了，”姜妍忽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份打印好的邀请函，“有个挺有影响力的音乐平台，想约你做个深度专访，专门聊聊传统音乐的现代表达和传播。接吗？”
“接吧。”苏茶点点头，接过邀请函看了看，“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多说点节目里因为时长没能展开的东西。传统不是原封不动地复制，而是在理解精髓的基础上，找到和当代人共鸣的方式。”
那天晚上回到家，陆沉舟特意下厨做了一桌丰盛的晚餐，说是庆祝节目圆满收官。
孩子们虽然不太明白“收视率”“影响力”这些词的具体含义，但知道妈妈做的节目被很多人喜欢，也跟着开心。
曲曲吃饭时特别乖，把自己碗里的虾仁分给妈妈一个：“妈妈辛苦了！”
“妈妈，以后电视上还会放你的节目吗？”曲曲啃着可乐鸡翅，油亮亮的小嘴不忘提问。
“也许还会有吧。”苏茶拿纸巾给她擦擦嘴角，动作温柔，“不过妈妈最近想多陪陪你和哥哥。”
“好呀！”曲曲开心地晃了晃脚丫，又补充道，“那下次节目，我可以去吗？我也想学唱戏！”
“等你再大一点，妈妈带你去。”苏茶笑着应允。
临睡前，苏茶习惯性查看邮箱，发现有一封新的未读邮件，发件人正是周明轩。
“苏老师，抱歉再次打扰。想了很久，还是决定把李怀民老师留下的、所有与您父母相关的资料，都寄给您。
您不需要为此做任何事，就当……是替他们保管一段时光吧。邮寄地址我按您工作室的地址寄出，请您注意查收。”
在邮件的末尾，他写了一小段话：
“李老师生前常念叨，有些音乐，生来就是要被听见的。我想，《桥》也是这样。虽然写下它的人已经不在了，但那些音符还在，那些通过音符留下来的记忆和温度还在。这样想想，或许……也就够了。”
苏茶盯着屏幕上这几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窗外夜色如墨，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最终回复了简短的“谢谢，费心了”，然后合上了笔记本电脑。
窗外的月色清朗如水，缓缓流淌进客厅。孩子们早已进入甜甜的梦乡，陆沉舟在书房里对着电脑处理最后一点工作。
客厅里安静极了，只有墙上时钟指针走动的细微声响，滴答，滴答，丈量着静谧的夜晚。
有些旋律，或许不一定要被完整地奏响于世。
有些故事，或许不一定要有确切的结局。
重要的是，有一些歌声，已经真切地传出去了。
而且，它会自己找到新的耳朵，新的心灵，然后，继续传唱下去。
一代人老去，总有人正年轻。
生生不息。
正如那首歌唱的，也正如这个节目所呼唤的——声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