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书房烛火还亮着。
赵承渊刚把“权不可私,恶不可留”这行字塞进抽屉,亲卫就撞开了门。
“大人!江南急报——有人冒充您下令开仓放粮!”
他眉头一拧,立刻站起身。前脚才剿灭东厂督主,后脚就有人打着他的旗号动国库,这事来得也太巧了。
“查文书是从哪发的?用的什么印?”
“松江府递上来的公文,盖的是您的随身私印拓本。”
“私印拓本?”赵承渊冷笑,“我那枚印还在刑部当证物封着,谁给他们的胆子拓?”
他来回走了两步,忽然停住:“不对。这招是调虎离山。放粮是假,毁我名声是真。他们真正要搞的事,还在后头。”
话音未落,第二道急报到了。
刑部送来一封匿名信,说赵承渊勾结波斯旧部,密谋调动边军里应外合,证据就是这封“亲笔书信”。
赵承渊接过信,扫了一眼。字迹确实像他的,连“渊”字末笔那一钩都学得有模有样。
但他越看越觉得别扭。
“这不是我写的。”他说完,把信折好揣进袖子,“回府。”
马车一路疾驰,到家门口时天刚蒙蒙亮。
柳明瑛还没睡,正坐在堂屋小炉上温酸梅汤。见他回来,抬手掀了盖子:“出事了?”
“嗯。”赵承渊把信拿出来,“有人拿我的字迹写通敌信,想把我按死在朝堂上。”
柳明瑛没说话,接过信纸铺在桌上,端起油灯照了照。
看了一会儿,她忽然笑了。
“你还笑?”赵承渊愣住。
“我在想,王守仁真是执念深重。”她指着信上一个“之”字,“你瞧这个拖钩,弯得特别用力,像是生怕别人看不出是个‘之’。三年前他送我那本《女诫》,题跋里的‘之’也是这么写的。”
赵承渊一怔:“你是说……”
“这字不是模仿你,是模仿他自己。”柳明瑛转身对丫鬟说,“去把书房柜顶那只红木匣子拿来。”
匣子打开,里面是一本装帧精致的《女诫》,扉页上写着几行小楷,落款正是王守仁。
她把两份字并排摆在桌上。一眼就能看出,“国”字的框口收尾都是微微上翘,像是画了个小耳朵;“承”字下面四点,前三点挤在一起,最后一点单独甩出去,像被踢飞的石子。
“这习惯改不了。”柳明瑛轻声道,“人写字就跟走路一样,久了就有自己的步态。他再怎么压手腕、藏锋芒,骨子里还是那个王守仁。”
赵承渊盯着看了半晌,忍不住拍桌:“妙啊!这就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拿我的名义造谣,我就拿他的笔迹打脸!”
“现在差一步。”柳明瑛抬头,“得找个谁都信得过的行家来定论。”
“找谁?”
“沈砚之。”
“那位致仕的老翰林?”
“对。先帝御批文书都是他整理的,满朝上下没人敢质疑他的眼力。”
赵承渊立马点头:“你写帖,我派人八百里加急请他来府上走一趟。”
不到两个时辰,沈砚之坐着轿子到了。
老头七十多岁,胡子花白,但眼神清亮。进门也不废话,直接要了两份字迹,又让人拿来朱砂格纸盖上去比对。
他一根手指顺着笔画慢慢划过,嘴里念叨:“匀称如星列……孤悬如断线……嗯?”
突然,他停下。
“这封‘通敌书’里的‘承’字,四点排列前三紧后松,是刻意模仿却失了神韵。而赵大人的真迹,四点间距一致,起笔收锋都有蓄力感,像是练过千遍。”
他又翻到《女诫》扉页:“再看这一笔——‘仁’字竖钩的顿挫角度,和这封信里的‘军’字完全一致。这种细节,除非天天看他写字,否则根本抄不像。”
说完,他抬头看向赵承渊:“老夫敢以性命担保,此信出自王守仁之手,或其门下亲信所为,绝非阁下笔迹。”
赵承渊长出一口气,抱拳:“有您这句话,足够了。”
柳明瑛早已准备好三份鉴定书,一份送往宫中,一份贴在都察院门口,最后一份存入自家密档。
消息传开,原本准备弹劾的御史们顿时哑火。有人悄悄撕了奏本,有人开始打听风向。
赵承渊坐在厅中喝茶,看着外面阳光洒在青砖地上。
“娘子。”他忽然开口,“你说王守仁人都进刑部了,怎么还有人替他卖命?”
柳明瑛剥着橘子,慢悠悠说:“因为他许过愿。寒门出身的人最怕一事无成,他当年就是靠‘清流领袖’这块招牌爬上来的。现在倒了,底下那些人只能拼命想把他扶回去。”
“所以他们不怕死?”
“怕。但他们更怕穷。”
赵承渊笑了:“难怪你说他执念深重。其实他自己也被困住了。”
正说着,亲卫进来通报:“沈老先生临走前留下一句话——‘笔迹如心迹,骗得了天下人,骗不了常看之人’。”
赵承渊点点头,转头看柳明瑛:“你说,他是不是忘了,你才是那个天天看他写字的人?”
柳明瑛把剥好的橘子递过来:“我没告诉他我是谁。我只是个收礼的小姐,记性好点罢了。”
赵承渊接过橘子,咬了一口,甜中带酸。
“我家柳娘子说了,防人之心不可无。”他笑着说,“这话我现在是真听进去了。”
这时,外头传来马蹄声。
一名小厮跑进来:“大人,宫里来人了!说是陛下……”
话没说完,赵承渊已经站起身。
他整了整衣冠,对柳明瑛说:“等我回来,咱们吃顿热乎的。”
柳明瑛点头,顺手把那封伪造的信扔进了炭盆。
火苗猛地窜起,烧黑了“通敌”二字。
赵承渊走出大门时,阳光正好照在台阶上。
他眯了下眼,抬脚迈了下去。
一只麻雀扑棱着从屋檐飞起,落在对面墙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