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未动,甚至连眼中的杀机都已收敛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穿透骨髓的寒意,只是窗外夜风的错觉。
黑暗中,那道贴着墙根的黑影僵直了片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又似乎一无所获,最终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彻底融入了更深的夜色里。
“夫君,风大了。”貂蝉轻柔地走上前,将那扇被风吹开的窗户重新合上,隔绝了屋外的寒气,也隔绝了那道窥探的视线。
她的动作自然而然,仿佛只是在关心丈夫会不会着凉。
吕布缓缓将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妻子那双清澈如秋水,却又深不见底的眼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布满老茧的大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指尖。
无需言语。
她懂,他也懂。
那只看不见的手,已经从朝堂之上,伸到了他们的窗下。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天色将明未明。
军器司内,所有匠人已列队整齐,寒风中呵出的白气,都带着一丝铁的味道。
吕布一身玄色劲装,如一尊铁塔般矗立在“功过簿”前,目光平静地扫过每一张脸。
“点卯!”
随着丁斐一声令下,唱名声此起彼伏。
“李孚!”
“到!”
“王二!”
“陈六!”
唱名声戛然而止。队伍中,一个空位显得格外刺眼。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军器司行军法,这可不是一句空话!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的身影连滚带爬地从远处冲来,衣衫不整,满脸惊惶。
“副……副监……小人,小人来迟了!”
来者正是陈六,一名刚从南库调来的小匠,手脚还算麻利,只是人有些木讷。
吕布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没有任何温度:“为何迟到?”
“我……我昨夜……”陈六支支吾吾,眼神躲闪,似乎有难言之隐。
“我不管你昨夜是宿醉未醒,还是贪恋温柔乡。”吕布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平地惊雷,“军器司,吃的是朝廷俸禄,造的是军国重器!你迟到半刻,便可能是前线士卒少了一面盾牌!是袍泽弟兄多流一腔热血!此为误工,更是误国!”
他猛地一挥手:“拖下去,杖责十棍!全司围观!”
“副监饶命!副监饶命啊!”陈六的哭喊声凄厉无比,但两名亲卫早已如狼似虎地将他按倒在地,厚重的军棍带着风声,一下下结结实实地落在臀腿之上。
“啪!”
沉闷的击打声,与陈六的惨叫混杂在一起,敲打在每一个匠人的心头。
众人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出。
十棍打完,陈六已然出气多进气少,被拖到一旁。
吕布环视全场,声音冰冷:“功过簿上,记陈六一过。三过者,逐出军器司,永不录用。都听清了吗?”
“听清了!”数百人齐声怒吼,声震屋瓦。
这一手雷霆手段,让军器司内刚刚有些松动的人心,再次被拧成了一股铁索。
午时,匠人们正在吃饭,吕布的书房内,李孚却是一脸的愁苦与愧疚。
“温侯,那陈六……是我的远房表弟。”他压低声音,神色复杂,“他方才才敢告诉我,昨夜他被中军校尉史涣的人带走,审问了整整一夜,逼问他是否见过您在作坊里绘制……绘制军阵图。”
吕布正在擦拭画戟的手,微微一顿,锋刃上寒光一闪。
果然是他。
那个躲在窗外的黑影,就是史涣!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被吓破了胆,所以今早才迟了。”李孚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还请温侯看在他……”
“我知道了。”吕布打断了他,眸光深邃如渊,“你做得很好。让他安心养伤,告诉他,剩下的赏钱一文不会少。”
“那……”李孚有些不解。
“一条不知疲倦的狗,总想从你身上撕下点什么。”吕布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既然它想吃肉,我们就丢块骨头给它。”
他抬起头,直视着李孚:“你现在出去,找几个嘴巴不严的人,‘无意中’透露出去——就说我昨夜心惊肉跳,自觉研究兵器损耗之事已经触怒了某些人,为免泄密遭祸,一怒之下,将所有图稿都烧了。”
李孚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恍然大悟的光彩,重重点头:“小人明白!”
谣言,是风。
风起于青萍之末,却能吹动最敏感的神经。
当夜,军器司那间偏僻的作坊,依旧灯火通明。
李孚亲自带着几名心腹,在屋内“紧急赶工”。
他们时而激烈争论,时而伏案疾书,将一场戏演得活灵活现。
在他们身旁的大案上,几张画满了模糊线条的草纸被随意地丢弃着,上面隐约能看出“鹤翼”、“鱼鳞”之类的阵型轮廓,但线条粗糙,漏洞百出。
子时将至,李孚打了个哈欠,带着众人佯装疲惫地离去,甚至“粗心”地忘了熄灭其中一盏油灯。
作坊,陷入了死寂。
半个时辰后,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精准地落在了阴影之中。
正是史涣麾下的亲信细作。
他熟练地撬开窗户,闪身而入,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案上那几张“残稿”。
他
临走前,他的目光又被案角一枚不起眼的木简吸引。
他伸手拿起,借着微弱的灯光,看清了上面用刀刻出的四个小字——“雁行破法”。
细作心中狂喜,将木简揣入怀中,再次确认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后,如鬼魅般消失在夜色里。
他没有看到,在他离开后,作坊屋梁的阴影里,一双冷漠的眼睛,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直到那扇窗户被夜风重新吹得“吱呀”作响。
三日后。
典农中郎将丁斐的官署内,气氛凝重如铁。
“温侯,你跟我说句实话。”丁斐将一份公文拍在桌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你到底有没有私下窥探军机?”
吕布坦然地看着他,神色平静无波:“丁大人何出此言?”
“有人向司空密报,言之凿凿,称你于军器司内私绘阵图,意图不轨!人证物证,据说都已备齐!”丁斐急得直搓手,“你我如今是一条船上的人,若真有此事,我也好早做准备!”
吕布闻言,非但没有惊慌,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若真有图,何须藏匿?”他站起身,对丁斐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丁大人若是不信,不如随我走一趟,请司空亲临查验,岂不更好?”
说罢,他昂首阔步,竟直接引着丁斐,大摇大摆地走向那间被严密监视的“密室”。
然而,推开门的瞬间,丁斐却愣住了。
屋内没有一张所谓的“阵图”。
取而代之的,是整整三面墙壁!
上面挂满了数百张图表,琳琅满目,蔚为壮观!
《各营兵器损耗对照总图》、《曹洪部佩刀与徐晃部大斧材质对比分析》、《虎豹骑马铠磨损区域详考》、《各营装备最优适配方案》……
每一张图表,都充满了详尽的数据、精准的分析和严谨的推论。
“这……这是……”丁斐看得目瞪口呆。
“此乃为国省费,为军节用之举。”吕布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布不通军略,只知斤两。与其让将士们用着不合手的兵器枉死沙场,不如由我这匠人头子,替他们多费些心思。若因此举冒犯了哪位将军,或是让司空起了疑心,布,甘愿受罚!”
丁斐走上前,细细看着墙上的一张张图纸,从最初的震惊,到中途的思索,最后化为满脸的叹服与愧疚。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对着吕布一揖到底:“温侯大才,斐……是我错疑君子了!”
当晚,司空府,书房。
曹操高坐主位,面沉如水。
阶下,中军校尉史涣呈上抄录的图纸与那枚木简,神情自信,甚至带着一丝邀功的得意。
“司空请看,此乃吕布私绘的破阵图,还有这枚‘雁行破法’的木简,足证其狼子野心!”
曹操拿起那几张纸,只瞥了一眼,嘴角便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他将图纸丢在史涣面前,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史涣,这‘破阵图’,笔迹拙劣,阵型错漏百出,连最基本的步骑协同、进退呼应都不通。我看,就是军中伙夫,也画得比这像样。”
史涣的笑容僵在脸上。
曹操拿起那枚木简,在指尖把玩着,淡淡道:“至于这‘雁行破法’……我军与袁绍交战,何曾用过雁行阵?他吕布要破谁的阵?破他自己的吗?”
“噗通”一声,史涣双膝一软,跪倒在地,面如死灰。
“你是被耍了。”曹操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一丝厌倦,“此事,到此为止。再有提及者,以扰乱军心论处。退下吧。”
史涣浑身冰凉,冷汗湿透了背甲。
他踉踉跄跄地退出书房,在门槛处甚至被绊了一下,狼狈地摔倒在地。
一局博弈,他输得体无完肤。
而就在史涣失魂落魄之际,即将返回荆州的蒯越,正在向曹操做最后的辞行。
这位荆州名士看着庭院中被风吹落的叶子,意有所指地说道:“吕布,如鹰隼也。鹰爪利,则主难安。明公用之,可恩威并施,却切忌养虎自噬,使其羽翼尽丰。”
曹操默然良久,眼中光芒变幻不定。
次日,一道赏赐的命令传遍了许都。
司空曹操,赐吕布西域良马一匹,镔铁双锏一对,诏曰:“嘉尔勤勉于军器,堪为国之利器。”
明为褒奖,实为警示。
你再能干,也是我手中的“器”,是我笼中的“物”。
夜深人静,吕布的庭院内,那匹神骏的西域大宛马正欢快地嚼着上等草料。
吕布却没有看马,他的全部心神,都集中在那对沉甸甸的镔铁双锏上。
他单手掂了掂,眉头便微微皱起。
不对。
重心不对。
以他的“人器合一”之能,任何兵刃的毫厘之差都瞒不过他的感知。
这对锏,外表华美,分量十足,但挥动之时,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僵硬感,力量传导极其滞涩。
这对于一件兵器而言,是致命的缺陷。
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卡尺,缓缓抚过锏身。
终于,在靠近锏柄护手的地方,他摸到了一道比发丝还要细微的接缝。
吕布眼中寒光一闪,取来一柄小锤,对着接缝处轻轻一敲。
“咔哒。”
一声轻响,锏柄竟应声而开,露出了中空的内里。
而在那狭小的空间中,一根纤细的微型铜管,正静静地躺在那里,管口对着外部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微小孔洞。
监听之器!
曹操送来的,不是兵器,而是一双耳朵!
刹那间,一股滔天的怒火混杂着刺骨的冰寒,从吕布心底直冲天灵盖!
这是羞辱!
是比任何刀剑都更加恶毒的羞辱!
他提着那对双锏,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走向军器司最深处的锻炉。
熊熊的炉火,将黑夜映照得如同白昼。
他没有丝毫犹豫,将那对“御赐”的双锏,狠狠投进了足以熔化精钢的烈焰之中!
火焰“轰”的一声冲天而起,贪婪地吞噬着冰冷的镔铁。
火光映照着吕布的脸,半边光明,半边阴暗,宛如从九幽地狱归来的战神。
他盯着那渐渐变红、变软、最终化为铁水的双锏,对着身后侍立的亲卫,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调,低声说道:
“去告诉丁大人,我要在西坊,建一座‘隔音锻坊’。”
亲卫一愣:“隔音锻坊?”
“对。”吕布的声音,仿佛是从熔炉中淬炼而出,带着金属的质感与灼人的热度。
“专门用来,锻造一些……司空听不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