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天光未亮,许都西坊一处废弃的院落便被数十名吕布亲卫封锁得水泄不通。
此处原是南库的备用料场,偏僻且墙高院深,如今,它有了新的名字——西坊锻坊。
吕布一声令下,李孚亲率三十名从各处匠作营中精挑细选、家小皆在许都的老匠户,全数迁入坊内。
对外,军器司的公文上写得明明白白:为克袁军鸣镝之扰,特辟专坊,试锻“抗鸣镝甲”升级版,为期三日,闲人免入。
院门轰然闭合,隔绝了外界一切窥探的目光。
锻炉的烈火被重新点燃,映照着吕布冷峻如铁的面庞。
他没有废话,直接将昨夜从熔毁的双锏中小心翼翼分离出的那截未完全熔化的铜管残骸,以及自己连夜绘制的结构推演图,摆在了李孚和几位最顶尖的匠师面前。
“此物,乃司空赏赐双锏中所藏。中空,有细孔,可传声。”吕布言简意赅,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要你们,依此原理,反向制出一种东西,一种能让声音死在里面的东西!”
匠师们围着那比小指还细的铜管,神色从最初的茫然,迅速变为震惊,最终化为一股深彻的寒意。
在天子的脚下,在丞相的府中,竟有如此鬼蜮伎俩!
李孚更是手脚冰凉,他终于明白温侯为何要冒着天大的干系熔毁御赐之物。
这根本不是赏赐,是悬在脖子上的一柄无形之刃!
“温侯的意思是……”一位老匠师颤巍巍地开口,“要锻一种……不响的铁?”
“不止是不响。”吕布的目光扫过众人,“我要它能吞掉震动。无论是兵刃交击,还是脚步落地,我要它能将这些动静,尽数化解于无形!”
这几乎是天方夜谭!
但吕布的金手指——那“人器合一”的武道直觉,让他昨夜在触摸那微型铜管时,已经隐约感知到了声音传导的本质——震动。
既然有能传导震动的铜,那就一定有能克制震动的“钢”!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西坊锻坊的熔炉从未熄灭。
第一炉,混入铅粉,铁水凝固后质地过软,一敲即瘪。失败。
第三炉,掺杂棉絮烧成的炭灰,钢质虽韧,却依旧声闻清脆。失败。
直到第七炉,吕布凭着那股玄之又玄的直觉,命人将数块从西域商人处高价购来的磁石碾碎成粉,混入沸腾的铁水之中。
当那泛着诡异暗红色泽的钢水冷却成锭,李孚颤抖着手,用铁锤奋力一击!
“噗。”
没有清脆的鸣响,只有一声沉闷到近乎于无的钝响,仿佛锤子砸在了一块厚实的湿泥上。
锤头巨大的力道,竟被那块乌沉沉的钢锭吸收了大半,连反震之力都微弱了许多。
成功了!
所有匠人爆发出死里逃生般的欢呼,而吕布只是深吸一口气,眼中精光暴涨。
他亲自掌锤,以这全新的“磁石混钢”为料,依着记忆中那对双锏的尺寸、重量、手感,开始锻造。
他的每一次挥锤,都不仅仅是力量的迸发,更是在用身体的每一寸肌肉去感知、去微调那独一无二的平衡感。
当一对崭新的镔铁双锏摆在案上时,除了色泽比原先更深沉内敛外,无论是分量还是握持感,都与曹操所赐的那对别无二致。
可吕布知道,这对锏的内里,是一片死寂的坟墓,再无任何机关可以暗藏。
就在此时,院门被亲卫紧急叩响,典农中郎将丁斐黑着一张脸,闯了进来。
“温侯!你……你糊涂啊!”丁斐一见到吕布,便急得直跺脚,“司空赏物,视同君恩,你竟敢私自销毁重铸?这若是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你让我如何为你周旋?”
他显然是听到了风声,急匆匆赶来质问。
谁知,吕布却异常平静,对着丁斐,竟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声如洪钟:“布,非敢违逆司空,实因此物,藏有天大祸患!”
说罢,他命人呈上那熔炼后的残渣碎片,以及那份《反侦兵械构想》的图纸。
“丁大人请看,此乃贼人暗藏于锏中的窃听之器。布斗胆揣测,若今日布收下此物而不察,他日敌国效仿,以兵刃为媒介,互传军情,我军前线将士的一言一行,岂非尽在敌寇掌握之中?届时,人未动,谋已泄,我大汉将士,将死无葬身之地!”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正气凛然,仿佛熔毁双锏并非出于私愤,而是为了国家安全进行的一场至关重要的实验。
丁斐将信将疑地拿起图纸,越看越是心惊。
图上不仅画着那铜管的结构,更延伸出了十几种利用类似原理制作的敌方侦查与我方反侦察的兵器构想,从箭矢到甲片,无所不包。
他再看看那堆无法作伪的熔渣,冷汗瞬间浸透了官袍。
他终于明白吕布的意图,声音干涩地道:“你……你这是要建一支‘无声之军’?”
恰在此时,一名亲卫匆匆入内,正是吕布安插在外的眼线傅干派来的人。
他附在吕布耳边低语几句,吕布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冷笑。
丁斐见状追问:“何事?”
吕布缓缓起身,拍了拍膝上的尘土,目光锐利如刀:“丁大人,我们的那位史校尉,已经第三次调阅军器司的出入簿了。想必此刻,弹劾我‘擅自销毁司空赏器,意图不轨’的奏疏,已经在去往尚书台的路上了。”
丁斐大惊失色,这罪名一旦坐实,后果不堪设想!
吕布却不惊反喜,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他当即召集李孚等心腹匠户,下达了一道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命令。
“传我将令,即刻启动‘三型试点’!”吕布手指在沙盘上疾点,“一,为虎豹骑轻骑打造三百副磁钢护腕,用以消除开弓放箭时弓弦的震音;二,为陷阵营重步兵在甲裙下摆内嵌三百枚磁钢甲片,用以消减重步推进时的地面共振;三,为军中所有的元戎连弩机括,加装特制的磁钢缓冲簧片,以求做到连发无声!”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所有改制装备,皆需标注试验编号,入库封存!公文上报备,就写此乃军器司为‘夜间突袭适配性’所做的技术研究!”
五日后,北营。
夜色如墨,曹操亲临巡阅夜间攻防演练。
他最精锐的卫队之一,由许褚亲自率领的百名虎士,正借着夜色,如鬼魅般向一座哨塔潜行。
他们步法轻盈,动作划一,不发出半点声响。
然而,就在他们摸到距离哨塔不足三十步的距离时,哨塔之上,数十支早已上弦的弩箭,如暴雨般倾泻而下,精准地覆盖了他们潜伏的区域!
许褚等人虽然空身演练,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伏击”惊出一身冷汗。
演练结束,曹操皱眉,将守塔校尉唤来:“仲康所部,潜行之术冠绝三军,尔等是如何提前发现的?”
那校尉一脸兴奋地拱手道:“回禀司空!今夜属下并未发现任何敌影,亦未闻半点声响。只是……我部脚下土地的震感,比往常迟钝了太多!安静得反常!我等正是依照新法,于塔周布设了数根‘静音预警桩’,通过感知震动异常,才提前判断出有大股人马靠近!”
“静音预警桩?此法何来?”曹操
左右亲随立刻递上一份公文,正是来自军器司。
“回司空,此法出自吕布副监呈上的《夜战减噪与反制方案》,言明敌若无声,则我可听‘寂静’之声。此方案本月于北营、东营、南营三处试行。”
曹操捏着那份公文,沉默不语,眼神晦暗不明。
与此同时,一封由史涣亲笔书写的弹劾奏疏,也递到了尚书台。
“吕布假公济私,借改制之名,行结党之实!其所调匠户,多为陷阵营旧部亲信!其‘磁钢’冶炼之法,独控于西坊,外人不得入内,形同私家武库!恳请司空严查,以防养虎为患!”
奏疏送至尚书令荀攸案前,荀攸细细览毕,却并未批转给曹操,只是提笔在奏疏的空白处,写下了八个字:
“技出有据,暂观其效。”
晚间,他更是派心腹密告丁斐:“尚书令有言,利器固然可惧,然可控之器,不足为忧。”
丁斐接到密报,如醍醐灌顶,瞬间明悟。
曹操和荀攸看重的,不是吕布的忠心,而是他的“价值”和“可控性”。
只要吕布的创新能为曹军带来实实在在的战力提升,并且这种提升的命脉掌握在曹操手中,那么些许出格之举,便可容忍。
次日朝会,丁斐一改忧色,主动出班,大声奏禀:“启禀司空!军器司近日革新,卓有成效,皆赖吕副监统筹得法,实乃国之栋梁!臣请奏,对其嘉奖!”
一时间,朝堂之上,风向骤变。
当夜,月凉如水。
貂蝉端着一碗安神汤,步入灯火通明的西坊锻坊。
吕布并未理会,他正全神贯注地,将一枚刻有“丙七”字样的磁石混钢薄片,小心翼翼地嵌入方天画戟的底銎之中。
那处,正是握持时最易产生震动共鸣的地方。
貂蝉将汤碗放下,玉指轻轻抚过冰冷的戟杆,柔声问道:“你,已经不怕他们听见了吗?”
吕布头也不抬,手上的动作稳如泰山。
他缓缓摇头,声音低沉而有力:
“不,我就是要让他们听不清。”
他要制造无数真假难辨的“声音”,无数看似合理却暗藏玄机的“革新”,让那些窥探的耳朵,在浩如烟海的杂音中彻底迷失。
话音落下,窗外忽起夜风。
西坊高高的院墙之上,依照吕布新令安装的十七盏风灯,被逐次点亮。
灯光映照出一片沉默而忙碌的工坊——那里没有金铁交鸣的喧嚣,只有一记记沉重铁锤落下时,那几乎不可闻的闷响。
一声,又一声。
如地底深处的心跳,如一场大战前擂动的、无声的战鼓。
而此刻,远在许都各处的军营之内,那些领到了“试验品”的将军们,尚不知晓他们手中这些微小的改变意味着什么。
半个月的试用期悄然而至,雪片般的军情反馈,正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即将抵达司空曹操的案头。
第一份,来自刚刚换装了磁钢护腕的泰山校尉,臧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