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容竭力忽视周湛打量的目光,抿着笑意看着邢显德:“父亲近来可还安好?”
“为父一切都好。”邢显德已猜到邢容的来意,瞧着她不甚好的面色,心下倒是有些犯难。
他站在门内,目色几经变换:“容儿,这些时日,你受苦了。”
邢容故作轻松:“父亲多虑了,女儿不曾受苦。”
周湛嘴角扬起一抹笑,他调整了下坐姿,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邢容身上。
顶着如此形容,却说自己未曾受苦,真当他在刑部是吃干饭的?
饶是周湛什么都没说没做,但邢容却在无形中察觉到一阵威压,她有些受不住这目光的力道。
双手在身前攥紧,羞恼地向他投去一眼,却见周湛的目光丝毫不避让,甚至还略朝她颔首,以示招呼。
邢容久处闺阁,何曾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可他到底是父亲的客人,又不曾说什么冒犯之言,她只得忍下心中不悦。
邢容瞥开眼,她深吸一口气,竭力保持着仪态:“父亲既有客人在,女儿便先去主院拜见母亲。”
邢显德也早瞧出她神色萎顿,以为她是因着李广誉的案子忧思难解,心下泛起密密麻麻的心疼。
他走出门槛,看着被自己娇养长大的女儿,低声道:“容儿,你实话告诉为父,今日回来可是为着贤婿的案子?”
邢容不欲他为难,忙矢口否认:“不是的,父亲。女儿只是想念您与母亲了,这才回来探望。”
邢显德狐疑:“此言当真?”
“父亲,女儿何曾骗过您。”邢容柔柔一笑,她不自觉地又看了房中的周湛一眼,见他已撇过头去。
心下悄然一松,她开口:“观棋不语真君子,今日女儿不慎打搅了您与周大人对弈,若是坏了您二人的兴致,倒是不美。”
邢显德摆摆手:“棋局已定。你母亲念你多时了,今日你既来了,便好生陪陪她。”
“女儿谨记。”
“至于旁的,事关朝堂,便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能思虑的了。”
纵然二人压低了声儿,但周湛仍在房中将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邢容闻言面色不变,她福身一礼,这才挪动了步子,转身往主院走去。
周湛闻得动静,抬眼见邢显德走进书房,他的上半身缓缓靠上椅背。
邢显德在他对面落座,他拈起一枚棋子,摩挲片刻又放下,显然有些心神不宁。
周湛见状,温和一笑:“大人心中分明记挂着令婿的案子。”
邢显德神情先是一怔,随后又缓和下来,他坦诚道:“彦直啊,我并非记挂李广誉。他是否泄题,自有刑部与大理寺审定。若清白,那便无人能害得了他,否则,事关科举公正,那也无人能保得了他。”
他叹了口气:“我放不下的,是容儿。”
“邢大人拳拳爱女之心,令下官动容。”周湛拂落衣袖,他看着邢显德,眼中意味深长:“您有所不知,下官今日前来拜会,并未与旁人道。”
邢显德顷刻间便听出他言下深意,可周湛与自己虽有些交情,但也算不上深厚,邢显德突然不知周湛究竟意欲何为。
周湛见状,只一笑便垂落目光:“令婿如今仍关押在刑部狱,未允探视。大人若是想知其境况,或是入狱探视一番,下官倒是有相助之力。”
邢显德确认自己并未会错意,心下猝然一跳:“你……”
“下官知道大人素来刚正不阿,倘若您觉得自己不便出面,”周湛执起杯盏饮了口茶水,这才抬起眼,言辞间丝毫不似玩笑:“那您让旁人前来,也是一样的。”
见邢显德仍旧举棋不定,周湛耐心隐隐耗罄:“看来下官此行,是多此一举了。”
说完,他站起身便欲与邢显德告辞。
邢显德眼前突然浮现方才邢容面上的凄惶与憔悴,心下立即便有了决断。
他站起身,朝着周湛一揖:“先谢过彦直好意。容儿面色萎顿,她这些日子定然因李广誉的案子寝食难安。彦直啊,我不敢求你徇私,只求你让容儿前去见他一面,安一安她的心才好。”
“举手之劳,下官莫敢不从。”周湛略一颔首,算作应答。
邢显德得了准信儿,同他致谢后快步走出院门,揪住一名仆从便吩咐:“快,去主院将小娘子请来!”
仆从不解其意,见自家老爷语气焦急,忙躬身应下:“小人这就去!”
……
一个时辰后,邢容跟着周湛来到刑部狱。
她此刻尚且有些恍惚,不知眼前这位传言中光风霁月的侍郎大人,为何突然松了口,允许自己来狱中见李广誉。
大齐有律,案子未曾查明之前,是不准家属探视的。
她戴着一顶幕篱,纱罗将她整个人都藏于其中,孙婆子并未与她一道进来。
纵然她有意入狱探视,好回去如实禀报蒋氏知晓,却也架不住凶神恶煞的狱卒,将她拦在门外。
甫一走进刑部狱,外面天光遮尽,唯有甬道旁的桐油火把可供视物。
邢容本就戴着幕篱,这下视线更是不真切,为防失礼,她只得拂开些纱罗,朝外探出视线。
只见周湛只在自己身前一臂之距,他步子大,但此刻似乎顾着邢容步子小,刻意走得慢了些。
鼻尖混合着血腥味与霉味,邢容隐隐皱了眉,她抬起衣袖虚掩住口鼻,气味减弱几分。
周湛领着人七拐八拐来到一间刑房前,他推门而入,随即站在门边,静静看着被幕篱遮得严严实实的邢容。
邢容垂落衣袖,她不动声色地往房中看了眼,只见里头一片漆黑。
她轻咬唇瓣,良久才出声:“周大人,李广誉何在?”
“你这么问,可是想让刑部狱中所有人,都知我周湛为你徇私了?”
为你,徇私。
邢容闻言,顿时圆睁了眼:“不……不敢。”
“不敢还不进来,”周湛似乎有些不耐烦:“稍后我让人将他带来,好让你二人叙话。”
“多谢。”邢容闻言,心下稍安,她提裙走入刑房,随即便听见门扉在身后沉沉合上。
眼前一片漆黑,她站在原地不敢出声,更不敢动。
周湛早已习惯了黑暗,见她害怕也不出声唤他,心下倏然涌起一股恼意。
他故意不开口,就想看看她能撑到何时才向自己求救。
可眼见她挪动了步子,双手摸索着朝前走去,这才忿忿道:“别乱动。”
听见他的声音响起,邢容心下惊惧骤然消散,她如释重负:“大人,您既然在,为何不出声?”
黑暗中,有道脚步声渐渐走近,邢容下意识便后退了一步。
周湛瞧见,眸色顿时一沉,他站在距离邢容不足一臂之处。
“您怎么不说话?”
她的声音在四面封闭的牢狱中横冲直撞着,最后幢幢撞入周湛耳中。
少顷,他从怀中取了支火折子吹亮,昏黄的光映照着他英挺的眉眼。
可那其中似乎裹着许多不悦。
邢容见他近在咫尺,唯恐失礼,便又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周湛将她的小动作瞧在眼中,他伸手将火折子靠近邢容,纱罗下,她的面容若隐若现。
周湛将她的身影笼在眼中,眉心拧紧,语气似问似责:“邢容,你竟然甘心为了李广誉,将自己折腾成这副鬼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