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今日休沐，此刻正挽着衣袖与裤脚，在苗圃中侍弄着菜苗。
他素来不爱饮酒作乐，同僚间的宴请也极少参加，唯一的爱好便是种菜。
侍卫蔺不为抱着茶壶与帕子站在苗圃外，眼见日头西斜，出声提醒道：“大人，今日天色已晚，这些杂草明日属下寻些人来清理干净，您便莫要为此操心了。”
周湛直起腰，将手中连根拔起的杂草丢在一旁，拍去手中灰尘，长腿一迈，几步便走上来台阶。
脚下皂靴满是污泥，他也不在意，信步走到一旁水缸处，舀起一瓢水净了手，从蔺不为手中接过手帕，仔细擦拭。
“大人，您有心事？”蔺不为转身，呈上一杯放温了的茶。
周湛有心事之时，便爱整日泡在苗圃之中，此事身边之人都知情。
接过茶水，周湛仰头一饮而尽，随手递去空盏：“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肉体凡胎，遇上想不通之事，也实属正常。”
“您是在为那桩舞弊案劳神？”
“事关科举公平，此案一日未破，我便一日有负于天下学子最朴素的期待。”
“可从前您也不是没遇到过难查的案子，属下可从未见您如今日这般心神不宁的。”
周湛拂落卷至臂弯的衣袖，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我心神不宁？”
“属下失言。”蔺不为忙俯身告罪。
“无碍，”抚平衣上褶皱，周湛回身往房中走去：“替我备桶热水，我要沐浴。”
“是，属下这就去。”
屏风后，热气氤氲，水声潺潺，周湛合眼坐在浴桶中，眉眼上凝结了些水汽。
不知想到什么，他眉心皱紧。
片刻后，他睁开眼，先掬了捧水拂于面上，随手捋下面上水珠，他缓缓后靠，脊背贴上桶壁。
将双臂架在浴桶边上，周湛缓缓抬眼，可眼前并无他唾弃之人，房中响起一道极轻的声音：“裴闻铮，你究竟想做什么？”
日头落下，浴桶中热水渐渐冷却，周湛察觉，长臂一撑便起身走出来，一把扯过屏风上挂着的布巾擦干净身子，他换了身锦袍，墨发用碧玉簪松松簪着，又恢复平日里骄矜的模样。
周湛拉开门，正要吩咐人将水抬出去，抬眼便见蔺不为手中拿着什么，穿过廊庑，快步往此处而来。
他步伐一顿，皂靴一抬便迈过门槛，负手站在门外，等蔺不为走近，先开口道：“何事？”
蔺不为将手中信件递过去：“大人，这是……”
周湛垂眸，见信封上熟悉的字迹，眉心一拧：“裴闻铮遣人送来的？”
蔺不为知晓自家大人与裴大人不对付，本还斟酌着用词，听他此言暗暗松了口气：“是。”
周湛心下骤然涌上一股无名的情绪，他将信件接下攥在手中：“我去书房，无事莫要来扰。”
“是。”
书房中烛火昏暗，周湛的身影映在身后的白墙上，他支着下巴看了那封信许久，这才坐直身子，将蜂蜡撕开。
只见信纸上寥寥数字，瞧清后他嗤笑一声。
将信纸凑近烛火，点燃后，周湛将它丢入火盆，冷眼看着信纸烧成灰烬，他语气轻蔑：“裴闻铮，你为了脱罪，还真是舍得下面子！”
……
裴府书房，一灯如豆。
裴闻铮坐在昏黄中，执笔正写着什么，廊庑下灯笼摇晃。
起风了。
裴闻铮笔尖一顿，一滴墨落在光洁的宣纸上，一幅好字霎时便毁于一旦。
心下突然涌上一股烦躁，他丢了笔，整个人陷入圈椅中。
额角脉搏突突跳着，他抬手细细揉按。
半晌，他妥协般叹了口气，随即站起身拉开门扉，缓步走了出去。
他已许久不曾迈入后院，如今深秋已至，草木零落，不复春日景致。
路过的仆从瞧见裴闻铮，皆退至一旁，低着头躬身行礼。
待行至许鸣玉的院落前，他脚步一顿，眉心缓缓拧紧，正不知是敲门还是就此作罢之时，门扉从里打开，春樱正拎着个食盒走出来。
檐下灯笼不知何时被风吹灭了，她囫囵瞧见个人影，手一抖正要惊叫出声，下一刻听见“人影”急急开了口。
裴闻铮轻咳一声：“许鸣玉可曾歇下？”
春樱闻声认出来人，抬手轻拍着胸口，一副惊吓过度的模样：“裴大人，您既来了，为何站在门外不出声？”
“我也才到。”
春樱心跳回落，她垂下手：“小娘子方才用了晚膳，尚未歇下，您随我进来吧。”
春樱回身将门打开，引着裴闻铮往里走。
房中烛火明亮，许鸣玉坐在桌案旁正在饮茶，裴闻铮瞧见纸窗上映着那道纤细的剪影。
“小娘子心气儿高，您可要跟着去哄一哄？”
言犹在耳，裴闻铮移开眼，眼底分明落着一抹自嘲：你还真来了！
闻得脚步声，许鸣玉自澄澈的茶汤中抬起眼，瞧见来人，眼中闪过一丝意外：“裴大人？”
裴大人？这似乎是真恼了。
裴闻铮面上不动声色，他略一颔首，掀袍走入堂中。
许鸣玉看向春樱，后者朝她缓缓摇了摇头，随即便拎着食盒退了出去。
许鸣玉有些疑惑，她径直看向裴闻铮：“裴大人深夜前来，有何事吩咐？”
裴闻铮自顾自在桌案前坐下，指尖轻敲着桌面，眼皮一抬：“不请我喝杯茶？”
许鸣玉闻言，爽快地拿了只茶盏，替他斟了杯茶推过去：“现下可以说了？”
裴闻铮端起茶盏，抿了口茶水，心下百转千回，人倒是来了，这借口却还未能想到。
见他还不开口，许鸣玉屈膝在他对面坐下，没好气道：“裴大人今夜来我院中，当真是来喝茶的？”
“自然不是。”裴闻铮眼底漾起笑意，他拂落衣袖，正色道：“簪莺进京了。”
果见许鸣玉圆睁了双眼，惊喜道：“当真？”
“嗯，”裴闻铮自她面上移开眼，指尖轻捻去茶水的余温：“簪莺性子烈，怕是不会轻易接受我的银钱与好意，但她略懂些拳脚功夫，我想让她跟在你身边，你觉得如何？”
“大人思虑周全。”许鸣玉面上笑意显然真情实意了许多：“牡丹呢，可有消息传来？”
“她在沥州县租了个铺面，经营胭脂水粉，我听闻生意不错，应当能糊口。”
许鸣玉如释重负的同时，又不免担心起旁的事：“她生得貌美，如今又孤身一人经营铺面，不知可会受人欺负。”
“女子立身于世，较之男子要艰难许多，但牡丹心志坚定，假以时日定能闯出个名堂来。”裴闻铮微微一笑：“且我去信与沥州县县令知会过，叫他平日里多加照拂，你放心。”
许鸣玉闻言，心下熨帖，她真诚道谢：“虚怀，多谢你。”
裴闻铮低头饮茶，余光中瞧见她面上感激不似作伪，心下不确定道：“这便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