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纵然二人如今有兄妹之名,但裴闻铮也不便在许鸣玉院中多留。
饮完盏中茶水,裴闻铮起身:“我回去了,你早些歇息。”
“你今夜前来,便是为了告知我簪莺与牡丹的消息?”许鸣玉心下不免觉得他有些奇怪,这些消息是她心中记挂着的不假,但又何须他漏夜前来?
裴闻铮避开她澄澈的眼神,轻咳一声:“与你交心之人不多,我知你心中记挂她二人,现下我赋闲在家又恰好无事,便亲自走一趟,权当散步了。”
见他转身要走,许鸣玉出声道:“如今舞弊案已有了些眉目,但你碍于圣意不得插手此案,那咱们手中的这些线索,你欲如何处置?”
裴闻铮知晓她聪慧,瞒自然是瞒不住的,他回身望来:“我此前已给周湛去了信,只要他顺着这些线索查下去,真相早晚会大白于天下。”
“他可会信任于你?”
裴闻铮扯了抹笑:“我与他之间,龃龉未消,他怕是不会轻易信我。”
他敛下长睫,语气熟稔:“但他的为人,我信得过。只要他稍加核实,确认我信中所言为真,那他自不会因旧时龃龉而贻误案情。”
不知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许鸣玉自然不知他对周湛的深信不疑,是从何而来。
但不知旧事全貌,她也不好多言,执盏抿下一口茶,许鸣玉弯睫一笑:“看来,周大人审案的才能,定然是一等一的好。”
裴闻铮自然知晓她忧心的是什么,眼见案上烛火不稳,他侧了身子挡着风,烛光下映得他眉眼清晰:“事关云霄,我自不会大意。”
许鸣玉饮茶的动作一顿。
“旧时交情算不得什么,我深信他为人,他却未必信得过我。”裴闻铮语气平静,便是深究,也不曾从他眼中瞧出什么伤怀的情绪:“这一切我心中有数,为防万一也早有了应对。”
他看着许鸣玉有些讶异的神色,薄唇一动:“想来就这几日了。”
他究竟做了什么,许鸣玉不欲深究,她自认为自己与裴闻铮不过是因兰县的案子而牵扯在一起。
认真算下来,现下还是她有求于人,裴闻铮未曾挟恩图报,反而予她庇佑与尊重,于她而言这恩情已是算不清了。
在这世上挣扎求生的每个人都有秘密,他也有,这实在太正常不过。
思及此,许鸣玉放下茶盏站起身:“你有应对便好,官场上的学问,我不大懂,你能与我解释这许多,我心中很是感激。”
她这一句,似乎又将二人方才拉近的距离,又扯远了许多。
裴闻铮几不可察地拧眉,但他最终仍是什么都没说,转身缓步走了出去。
行至院外,叫冷风一吹,裴闻铮察觉些许凉意,抬眼只见廊庑下的烛火叫风吹熄了不少,放眼望去灯火凋敝,黑暗丛生。
脚尖一动,他正要往前走去,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虚怀。”
裴闻铮身形一滞,待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转身。
眼中映着来人的身影。
许鸣玉拎着一盏明亮的防风灯走近,将镂花柄递给他:“今夜风大,道上烛火怕是被吹熄了不少,你将这防风灯拿着,可见前路。”
昏黄温暖的光顿时将他笼在其中。
见他不动,许鸣玉莫名,她又唤了他一声:“虚怀,你做什么不接?”
裴闻铮眼中漾起几分笑意:“多谢,这盏灯于我而言,是一场及时雨。”
许鸣玉看着廊庑下灭了的灯盏,心下了然,将手柄塞入他手中:“你若是怕黑的话,我送你回去?”
裴闻铮闻言,顿时失笑,面上似冰雪消融一般,眼角眉梢俱是盎然笑意。
许鸣玉瞧见,颇有些莫名其妙。
喉结轻滚几下,他五指松松握住镂花柄,柄上凸起硌着掌心:“不必你相送,我有这盏灯足矣。”
……
皇宫一隅,一株梧桐黄了枝叶,叫这冷风一吹,便自枝头坠下,轻飘飘地落在尘泥之中。
一名内侍打扮的男子形色匆匆,脚下皂靴将枯叶踩碎也毫无所觉。
他径直走向当今太后幽居的佛堂。
走上台阶,浓郁的檀香便绕上鼻尖,整了整衣摆后,又扶正巧士帽,这才轻叩了门扉。
里头沉闷的木鱼声霎时一静,少顷,一名梳着高髻的女子前来应门:“这么晚了,外头何人?”
“玉嬷嬷,奴婢有要事求见太后娘娘。”
须臾,一道苍老而又威严的声音响起:“玉映,让他进来。”
门扉吱呀一声开了条缝,玉映瞧见来人的面容,这才将门大开。
来人略一颔首算作道谢,随即便掀袍迈过门槛,向殿中人行跪拜礼:“奴婢参见太后娘娘。”
章太后跪在蒲团上,闻得动静并未立即起身,只是不紧不慢地向殿中佛像叩了首,这才在宫人的搀扶下起了身。
她一身暗紫绣凤纹宫装,有些花白的发梳理得一丝不苟,淡淡睨下之时,不怒而威。
玉映取过护甲,躬着身子双手呈上。
章太后接过,仔细戴好,这才看向殿中跪着的人:“李染,起来回话。”
殿中人谢恩后抬起头,此人赫然便是极得赵泽信任之人,李染!
他虽为内监,但长相倒也算不上阴柔。
“李染,你漏夜前来,所为何事?”章太后在圈椅中落座:“莫非哀家那不争气的儿子,近来又做了什么蠢事不成?”
“太后娘娘,奴婢此次前来,倒不是因着官家,”李染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恭敬呈上:“而是永昌侯府来了信。”
永昌侯府,那是太后母家,大约是居安太久,近些年来已无人在朝为官了。
只留下侯府一个空架子。
章太后的目光落在信封上,她轻笑一声:“莫非是哀家那群不争气的子侄,又犯了什么错,来寻哀家求情了?”
李染斟酌着回话:“回太后娘娘的话,奴婢倒是不曾听见坊间有甚不妥的传言。”
玉映接过信,转身呈给章太后,随即又将烛台端来,摆在她身旁的桌案上。
章太后将信纸凑近烛火,细细看着。
玉映见她神情未变,心下暗暗松了口气。
李染则袖手站在一旁,姿态恭敬。
鼻尖檀香味似乎更浓郁些,他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
一时无人开口,房中落针可闻。
少顷,章太后冷笑出声,她将信纸随手扔在身侧桌案上,随即抬头看向玉映,肃声吩咐道:“明日一早,传哀家懿旨,请官家来见!哀家倒要好生问问他,究竟将大齐的江山社稷置于何地?”
“是!”玉映躬身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