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周湛已在马车内坐稳,蔺不为拂落锦帘,端坐于辕座上催马前行。
思来想去,心中疑惑皆不得解:“大人,您今日为何会为裴大人走这一趟?”
漏夜而来,一路奔袭至此,周湛此刻有些困倦,他本在闭目养神,闻言于昏暗的车厢中睁开眼来。
视线落在摇摇晃晃的锦帘上,思绪却飞到昨夜宵禁之前,周府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他在书房初初听闻之时,尚且有些难以置信,笔梢经久未落,一滴墨汁无声落在誊写完成的宣纸上。
周湛眉心微蹙:“你说是谁来了?”
蔺不为虽不情愿谈及此人姓名,但主子想问,只好又复述了一遍:“回大人的话,是大理寺卿裴闻铮裴大人。”
“他来做什么?”周湛垂眼只见笔墨被污,心下一阵烦躁:“便推说我歇下了,不便见客。”
蔺不为杵在原地一脸为难,见周湛狐疑地望来,他才陪着笑解释道:“属下推脱过,可裴大人说他已猜到泄题案幕后之人的身份,不敢贻误案情,今夜特来相告。”
周湛闻言即知晓裴闻铮今夜自是有备而来,不见到自己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
倘若执意不见,说不准明日早朝之上,官家便会治他一个渎职之罪。
随手将毛笔置于笔架,周湛满面怒意地妥协:“请他去花厅稍候。”
“是。”蔺不为躬身退下。
周湛在圈椅中坐了片刻,这才起身往花厅走去。
花厅中,烛火明亮,裴闻铮坐于右侧主位下首,见仆从呈上热茶,他略一颔首算作致谢。
谢珩站在他身后,方才他二人已在府门外候了许久,此刻又久等周湛不来,谢珩有些不悦:“算起来,周大人官位比您低,于公于私,他都不该叫您久等。”
裴闻铮端起茶盏轻抿一口:“此是他性格使然,倘若他今日在我身前卑躬屈膝,那才奇怪。”
廊庑下响起一阵脚步声,裴闻铮手捧着茶盏朝外看去,少顷,只见周湛身着常服的身影出现在门外。
他眉间隐着数分不悦,瞧见裴闻铮只一点头,道了声:“裴大人今日登门,倒真叫我周府蓬荜生辉啊。”
“不敢当。”裴闻铮嘴角勾起三分笑意:“贸然前来拜访,未曾先递拜帖问过你的意思,此是我之过。”
周湛在他对面落座:“何事,说吧。”
“舞弊案今夜或会有进展,”裴闻铮将茶盏置于身侧桌案上,他捻去指尖热意,一抬眼:“我欲全然告知于你,就是不知你会不会信我所言?”
周湛捧着茶盏小口抿着,一时并未开口。
沉默在二人之间漾开,花厅中的气氛悄然变化。
裴闻铮看着对面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容,恍然察觉二人已割袍多年,眼前人早非旧时友。
指尖轻敲在桌案上,裴闻铮也不恼:“周大人在疑心什么?”
周湛缓缓掀起眼皮,看了裴闻铮一眼,眼中含着几分轻蔑:“裴大人,与其问我在疑心何事,不若想想自己有何值得我信任之处。”
他后靠上圈椅背,神情似笑非笑:“还有,如今既已有了线索,你为何不自己藏好,日后在官家面前邀功,反而要来告知于我?”
裴闻铮神情不变,似乎对他这些挖苦讽刺全然不放在心上:“我自有我的目的,周大人如此相问,莫非以为我今日来是为示好?”
周湛面上笑意敛尽:“我并无此意。”
“那就是以为我今日此举,是意图不轨了?”
周湛心中怒气倏然而起,他咬紧后槽牙:“你究竟想说什么?”
裴闻铮作势拂去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有人舍生忘死演了出请君入瓮,周大人便不想去看看究竟是何人,会一脚踏入这瓮中?”
周湛闻言,眉心一蹙:“此言何意?”
“出了城门一路往西走上两个时辰,会瞧见一间破庙,戏台便摆在这座破庙之中。”裴闻铮朝外看了眼天色:“周大人何不去凑个热闹?倘若能顺势将祸首擒获,自然是意外之喜。”
周湛闻言,顷刻间会意:“你的安排?”
“非也,”裴闻铮径直看向周湛:“与我关系不大。”
“你为何自己不去?”周湛眉眼沉沉:“反而要将这功劳平白送给我?”
“周大人若是此行顺利,还请为这唱戏之人记上一功。”裴闻铮如是道。
“为何?你贵为大理寺卿,为人讨个功劳罢了,还需漏夜前来,将这线索赠予我?”
裴闻铮站起身,笑看了周湛一眼:“周大人为她记着便好,我如何抉择,便不劳你费心了,告辞。”
说完,他也不看周湛神情,领着谢珩快步往花厅外走去。
烛火在周湛眉骨之下投落一片阴影,眼中墨色难解。
蔺不为瞧他半晌不动,这才大着胆子问道:“大人,裴大人此言可信吗?”
周湛回神,他望向门外,只见裴闻铮的身影迅速消失在拐角处的树荫之后。
顿了片刻,他道:“可信。”
……
神识迅速归拢,周湛抬手捏了捏鼻梁,这才开口:“宋含章是裴闻铮的心腹,他守在那女子身旁,可见她在裴闻铮心中地位并不一般。”
思忖片刻,周湛调整了下坐姿:“听闻她姓柳?”
蔺不为闻言,摆了摆手:“属下方才盘问清楚了,那女子分明是裴家流落在外的骨肉,是裴大人同父异母的亲妹妹——裴云枝!”
说到此处,蔺不为似打开了话匣子一般:“这裴大人也真是奇怪,为自己的亲妹妹讨个功劳罢了,他自可以直接在奏折中写明原委呈上御前,凭官家对他的信重,难道还会不对他妹妹论功行赏不成?”
“亲妹妹?”周湛语气中多了几分诧异:“何时寻回的人,怎么半点风声也无?”
蔺不为干笑一声:“其实有过风声的,只不过彼时坊间传言裴家寻回的女儿粗俗不堪。可属下今日一见,只觉得坊间传言实不可信,您瞧她脖颈被人以利器抵着也不曾皱一下眉,换作旁的娇娇娘子,早便昏死过去了。”
周湛闻言,指尖不自觉地捻着,眉间顿时落满不解之色。
想起什么,蔺不为侧过脑袋看向那张锦帘,迟疑道:“大人,还有一事。这舞弊案的祸首如今被缉拿归案,自然是好事一桩。可忠勇侯世子也卷入其中,他乃是皇亲国戚,忠勇侯又素来得官家青眼,您打算如何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