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仍灯火通明的,还有邢府。
仆从们一个个都低着头站着,大气也不敢出。
邢显德身上官袍还未来得及换下,他独自坐在上首圈椅中,眉头紧紧蹙着。
邢夫人坐在下首,满眼心疼地看向跪在堂中的邢容。
邢容满眼平静,她原以为自己会痛哭,但真到此刻,整个人却如一潭死水,半点涟漪都未曾在心湖掀起。
见邢显德不开口,邢容抬眼,语气决绝:“李广誉亲手写的和离书,我业已署名,明日我便呈送官府落官印。婚嫁之事,当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听了。结下今日的果,也是我软弱可欺,我认了。日后便是为人指摘耻笑,我亦无有怨尤。”
她语气中带了些哭腔:“父亲母亲若是认为邢家出了我这样的不孝女,丢了家族脸面,我亦愿剃发出家,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邢夫人闻言,眼眶骤然一红,她看向邢显德,痛心疾首道:“老爷,是我将容儿养成这样一副和善的性子,你要怪就怪我!”
邢显德闻言,眸色挣扎,他低声斥责:“哭哭啼啼像什么样子!”
邢夫人执起帕子掩面,低低的哀哭之声宛如一根根绣花针,密密麻麻地扎在邢容与邢显德心里头。
邢显德坐直身子,他视线闪躲了许久,这才敢看向邢容,方一开口,嗓音便是一哑:“那蒋氏是如何欺负你的,容儿莫怕,你说出来,爹......爹给你做主!”
觅枝本低头站在一旁,闻言,眼泪跟止不住似的,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再也忍不住,几步奔至邢容身旁跪下,抬手便撩起邢容的衣袖,露出臂上一片青紫:“老爷夫人容禀,那李广誉是个愚孝之人,事事以蒋氏为先,要小娘子处处退让。小娘子为家宅和睦,不与她一般见识。可蒋氏若是个记得旁人的好的,也就罢了,偏偏她是个心狠手辣的!自李广誉下狱后,她便逼着小娘子四处奔走求人,为李广誉斡旋。稍有不顺心,便罚小娘子跪祠堂,加以斥罚责打。您瞧,小娘子身上这样的伤痕,不计其数啊!”
烛火之下,那伤痕青黑着,显得更为狰狞,惊得邢显德猝然起身。
邢夫人白日里虽已亲眼瞧过,但此刻再见仍是忍不住泪意,她哑声开口:“我已检查过了,容儿浑身上下,便没几处好皮!这杀千刀的蒋氏,我非带着人登门去,将他李家尽数砸了不可!”
邢容心中酸涩得厉害,她放下衣袖:“是我一再退让,才纵得李家上下,便是仆从都不将我放在眼里。”
邢显德面上心疼与愤怒交织:“这不是李家搓磨人的理由!明日一早,我定要去官家面前,狠狠参他李广誉一本!”
邢夫人闻言,顿时喜极而泣,她上前将邢容搀起来:“莫要跪着了,这事千错万错,是我与你父亲识人不清......”
“母亲。”
“我们以为以邢家的门第,对他李广誉多加关照,你的日子便难过不到何处去。谁知,他李家竟是个龙潭虎穴!”邢夫人替邢容擦干面上的泪:“容儿不哭,和离没什么丢脸的,你日后若不想嫁人,我与你父亲养你一辈子又何妨?”
邢显德背过身去,抬起官袍掖去眼底酸涩:“好了,时候不早了,容儿你且去歇着。明日,我替你将和离书呈去官府,和离罢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纵是天塌下来,也有为父替你扛着!”
邢容闻言,面上竭力想露出个笑,但面容却抖得厉害,嘴一张,便是两行泪簌簌而落......
邢府后门一条小巷中,周湛本在闭目养神。
蔺不为抬手,在窗橼上轻叩了两下,周湛睁眼,拂开厚重的毡毯朝外望去。
蔺不为拎着一盏防风灯站在马车旁:“大人,邢府花厅灯火熄了。”
周湛抬眸,看了不远处的门楣一眼,随即放下毡毯:“回府罢。”
蔺不为闻言,认命地爬上辕座,一手握着防风灯,一手牵着缰绳,嘀咕道:“一来一回两个时辰,竟就在邢府门外干坐着,面儿都不露一个......”
他自认为声音很轻,却不知全然被周湛听入耳中,他扯起一抹笑。
......
翌日,五更未至,天儿还未亮,东华门外停着各府马车。
朝臣们下了马车,整理好身上衣袍,又将象牙笏板塞入腰间玉带,这才大步朝宫门行去。
周湛站在东华门内,借着宫门上的防风灯光,在来来往往的朝臣中逡巡半晌。
不远处的蔺不为瞧见他张望的身影,便是一阵无语。
清晨的风,夹带着许多凉意。
好容易瞧见邢显德,周湛快步上前,笑道:“邢大人朝安。”
邢显德心中本还在盘算着邢容与李广誉和离的事,闻言这才瞧见身侧的年轻人,他面上泛起些笑:“原是彦直啊。”
“是晚辈。”周湛略落后于邢显德半个身子,面上勾起一抹笑,身边人来人往,他也不多铺垫了,径直道:“有一事,晚辈需与邢大人坦白。”
“何事?”邢显德听出他语气中的郑重,心下有些怪异,便顿住脚步回身望去。
周湛笔直站着,将邢显德眼中的疑问尽数瞧在眼中:“李广誉是因晚辈威逼利诱,才会签下和离书。”
“你为何......”身侧人来人往,邢显德上前几步,压低声音:“你为何会暗中为容儿促成此事?”
“不敢欺瞒大人,”周湛将手负去身后,紧握成拳,面上却风轻云淡:“晚辈早已心属邢小娘子,奈何缘浅,晚辈考取功名当年,听闻她与李广誉许了婚,本已心死。但好在晚辈这些年无心婚事,这才等到她与人绝婚这样好的机会,晚辈又怎能放过?”
邢显德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他的女儿要与人绝婚,在周湛眼中,竟是好事一桩?
他不知是该生气,还是该高兴,只板着一张脸看着眼前样貌、才学皆挑不出错儿来的年轻人。
“晚辈知道邢大人素来看中名声,”周湛拱手朝他行了个大礼:“晚辈恳请您莫要为难邢小娘子,若您当真忧心爱女的名声,过个一年半载,晚辈定然登门求娶!”
至于为何要过个一年半载,二人心知肚明。倘若这边邢容方与李广誉绝婚,周湛便登门求娶,传出去,坊间定会猜测邢容早已与他有了首尾。
过个一年半载,时间不长不短,再好不过。
“至于聘礼婚仪,晚辈也绝不会委屈了她。”
邢显德耳边嗡嗡作响。
周湛见状,又是一揖到底:“君子一诺,驷马难追,邢大人倘若信不过晚辈空口之言,晚辈亦可将此诺书于纸上,以作来日之凭证。”
见他言辞恳切,邢显德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他瞥过眼:“不急,容儿的婚事,本官还要好生考虑考虑。”
周湛一笑,温声开口:“好,晚辈静候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