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在府门外指挥着仆从换下褪了色的灯笼,听见身后传来马车驶近的动静,回身望去。
见是曾山敬的马车,她含笑走下台阶。
曾山敬拂开锦帘,方探出身子便瞧见她,眼中泛起笑意,打趣道:“劳夫人相迎。”
“你可曾用过吃食?”姜佩搀着他走下马车:“厨房灶上煨着汤,我命人去盛些来。”
曾山敬握住她的手,摇了摇头:“用了碗馉饳。”
“馉饳?”
“许久未曾瞧见那小摊了,”曾山敬眼中隐现几分怀念之色:“今日得遇,便忍不住在那儿用了顿饭。你别说,这味道与从前一般无二。”
姜佩闻言,心知他想起了旧事,只搀紧了他,随着他一道迈入门槛:“下回,若你想吃了,我陪你一道去。”
曾山敬抬头看她,满目温情:“好。”
二人并肩往府里走去,想到什么,曾山敬笑意淡了些:“我今日在那馉饳摊前,遇见了姚琢玉。”
“姚琢玉?”姜佩拧了眉:“他怎会去那儿?”
“应当是偶遇。”曾山敬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抚:“前日官家下了旨,擢他为刑部尚书。想来再过几日,他也该走马上任了。”
“真是刑部。”姜佩叹了口气:“彦直日后这值,怕是不好当啊。”
“彦直素来稳重,原刑部尚书张寅致仕数月,他也将刑部庶务料理得十分妥帖。眼下换了个上峰不假,但彦直应当明白轻重。”曾山敬缓步往院中走:“我今日本想敲打姚琢玉一番,但他并非好相与之辈,万一因我而对彦直而生了嫌隙,倒是适得其反了。”
“行俭,还是你思虑周全。”姜佩温声开口。
“夫人有所不知,此番姚琢玉得以回京,是虚怀向官家奏请,”曾山敬眼底墨色更深:“我眼下倒是越发看不透这个年轻人了。”
二人转过廊庑。
姜佩亦是满面不解:“当年,是姚琢玉领着御史台向官家参奏,亭林才获罪。虚怀并非不知情,他此举可是有何深意?”
“不知。”曾山敬摇了摇头,想起从前,他惋叹一声:“亭林死后这些年,虚怀的性子越发的冷了,也越发的不近人情。”
姜佩垂下视线:“是啊,从前他会跟着亭林过府来,彼时他虽内敛,但身上是有生气的。”
曾山敬接下话头:“永历七年的探花郎,才貌双全,又师从当朝中书令,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他便是倨傲些、凌厉些,也应当。可眼下,莫说旁人了,便是对我,也稍显疏离了。”
曾山敬抬起眼,只见廊庑下草木枯黄,满眼颓色,丝毫不见生机之相。
……
夜深了,京城长街上,一辆马车自街道尽头缓缓驶来。
街道两侧的铺子早已关门闭户,不知何处传来一两声犬吠,为这寂静的夜平添了几分热闹。
邢显德坐在马车中,年关在即,官员考绩尚未全然清晰,他这几日真是忙得天昏地暗。
眼下好容易有了片刻闲暇,他便拢着双手靠坐在车厢内打着盹儿。
钱全赶着车,知晓他疲乏,速度便放缓了许多。
马车上悬着的灯笼堪堪照亮前头不足一丈的路,好在双眼也已熟悉了黑暗,钱全这车驾得倒也平稳。
又往前行了一段距离,钱全瞧见路中间有个身穿黑衣、戴着帷帽的人跨坐在高头大马上。
他心下一紧,马鞭重重抽在马臀上,他催着马儿前行,企图用这动静催促那人将路让开。
那人听见了动静,钱全瞧见他略略抬起了头,帷幔后的目光似乎直直落在了自己脸上。
他当即扬声:“何人深更半夜拦路?”
车厢中的邢显德被这一声惊得霎时便睁开了眼,他沙哑着嗓子:“发生何事了?”
“大人,有人拦路,似乎来者不善!”钱全下意识便攥紧了手中的缰绳。
他驭停了马,一息之间,心头已然闪过许多念头。
心中怕归怕,但语气却并未露怯:“你可知今夜拦得是何人车驾?”
端坐于马上的男子闻言,冷声道:“自然。”
邢显德闻言,拂开锦帘:“你既知道这是本官的车驾,那今夜拦路所为何事?”
钱全见他现身,心顷刻间便提到了嗓子眼儿:“大人!”
邢显德看也不看他,只盯着马上那人:“本官耐心有限,你若是不开口,那便恕本官不奉陪了!”
“慢着。”男子催马踱近几步,将马儿横在道上,俨然一副绝不让开的模样。
马车上的灯火未曾将他笼罩,帷帽之下的面容全然藏于黑暗之中,宛如深夜来此的修罗一般。
钱全见状,心中更是惊惧。
“我还未开口,邢大人急什么?”那男子端坐于马背上,身姿挺拔:“想来大人近日晚归,是因官员年终考绩吧?”
邢显德握着锦帘的手一紧,看向来人的目光中带了许多审视之色。
那人轻笑一声:“邢大人不必用那样的眼神看我,我今夜来此,并非为威胁,而是要提醒大人一件事。”
马儿来回踱着步,似有些不耐烦,他伸手抚过马儿的鬃毛。
邢显德看着他动作,半晌后,他开口:“何事?”
那人动作一顿,只见他缓缓抬起头,声音依旧冷得如同掺了冰渣子一般:“为人举荐,才得以为官之人,才学能力极为参差,可为何这三年来,不曾有过被褫夺官职的先例?”
邢显德闻言,心中一动。
是啊,自从举荐制推行以来,朝廷也酌情擢用了数十位被举荐之人。可直至今日,除了宁波府那位黑心肝儿的知州朱鉴之外,再无一人有异。
甚至被举荐之人中,连续三年官员考绩为“差”的,也少之又少。
这究竟是事实,还是有人在后欺上瞒下?
见他似想到了关节,那人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在下不才,正好知晓一些事,均已记录在这本书册之中。”
他催马行至马车旁,将书册掷于邢显德怀里:“大人不妨查一查,这上头所载,究竟是真是假?朝廷拔擢的这些官员,又究竟能否堪当大任!”
邢显德抬眼看向他,可帷幔之下,竟还有张铁制的面具!
“你究竟是谁?”邢显德盯着来人,目光探究。
“大人不必知晓我的身份,只需知晓数地百姓苦酷吏已久,而吏部,”他语气一沉:“当有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