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烛火之下,章绥僵着脊背垂首坐着,久久无言。
裴闻铮也不着急,将手中狼毫暂且搁下,随即气定神闲地坐在圈椅之中。
刑房中常年阴寒,他又伤重未痊愈,身上一阵阵地发寒,他抬手拢紧肩上氅衣。
季思嘉见状,担心他再染了风寒,便招来一名衙役,与之附耳低语一句,衙役领命而去。
不多时,他取来一碗桐油,尽数倒在火盆里头的干柴之上,随即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火折子,随手掷于其中。
桐油霎时便被引燃,火舌将干柴囫囵吞没,木柴烧断的“噼啪”声不绝于耳。
裴闻铮淡漠的眉眼被火光照亮,他垂眼看着旺盛的火焰,不知在想什么。
火盆边沿上还架着一柄通身漆黑的烙铁,渐渐被烈焰烧红。
章绥身上囚服单薄,他本能地前倾身子取暖,余光中却突然扫到那柄烙铁。
狱中折磨人的法子,他亦有所耳闻,何况眼前的裴闻铮还是用刑的佼佼者!
今夜若是不说……
目光颤颤巍巍地从房中刑具上扫过。
庭杖、满是倒刺的长鞭、各式各样闪着寒芒的利刃、老虎凳……
心头不自觉生了寒,章绥咽下喉间干涩,看向裴闻铮,但此刻又惊又怕,脑海中宛如糊着一团浆糊一般,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裴闻铮察觉他的视线,抬起头与之对视一眼,触及章绥的面色,顿时了然道:“侯爷这是肯与我说说实话了?”
他的目光分明带着三分笑意,但在这幽森的刑房之中,却比最锋利的刀剑还要可怖!
也不知是冷的,还是吓的,章绥抖着嗓音开口:“我……我招。”
裴闻铮从氅衣中伸出手,重拾起狼毫,道:“愿闻其详。”
章绥此刻也顾不得许多了,他端起身侧几要凉透的茶盏一饮而尽,仿佛借此壮了胆一般,面上泛起数分视死如归的神色来。
他将心一横,开了口:“那些赌坊三天两头登门来要债,起初还因我侯府门楣,伏低做小,但后来……”
章绥的视线落在虚无的半空中,此刻仿佛又瞧见了那日纷乱的一幕。
彼时,他恰好出门访友,不在府中。
数十名龟奴前来讨债不得,便在府门外破口大骂,原本龟缩在府中的章有恒见状,被惊惧与恼怒冲昏了头脑,便下令让府中仆从将人赶走,却不曾想闹出了人命来。
看着人死在府门外,章有恒这才慌了神,匆匆遣人将章绥请回了府。
章有恒欠了赌债在先,失手杀人在后,赌坊掌柜便以此为挟,要侯府拿银子出来摆平。
足足三万两白银!
永昌侯府早就不如从前鼎盛,眼下如何拿得出这么多银子来?
为保住自己最疼爱的儿子,章绥将算盘珠子打到了方才运出京城的赈灾银上……
眼中一片死寂,章绥呆坐在圈椅中,仿佛说着旁人的故事:“我遣说客去了兰县,冒用襄王的名义,欲说服当时任上的县令襄助。可谁知,那县令竟是个油盐不进的,无论如何游说,都无动于衷。”
角落里的许鸣玉死死盯着章绥,恨不得在他身上戳出个窟窿来,她哑声开口:“所以,为了达成目的,你还做了什么?”
裴闻铮心有不忍,亲耳听旁人讲述如何算计自己的亲人,这样的感觉必定不好受。
章绥搓了搓手,继续道:“好在那位县令身边姓刘的主簿,是个虚伪之人,我不过给了他一些小恩小惠,便将其收买,为我所用。”
“何种小恩小惠?”裴闻铮问。
“无非是钱财与官职,”章绥淡淡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利这一字,当真无人能逃过。”
他手中胡乱比划着,眉眼间带着一缕诡异的兴奋:“此人惯会附庸风雅,我遣人赠了他两锭惜今朝,他便引素未谋面的我为知己,为我肝脑涂地,置往日旧情于不顾了。”
刑房中四下寂静,唯独听见章绥稍显癫狂的笑声。
“为了我,他不惜做假账,昧下赈灾银后便交给我的人,让他们快马加鞭送回京城。”章绥随手揩去眼角笑出来的泪:“可好景不长,此事便被那县令发觉,东窗事发。”
许鸣玉的指尖紧紧扣在圈椅扶手上,她心头狂跳着,之后又发生了何事,已不言而喻。
忍无可忍,她猝然起身,从一旁拿过一柄匕首,朝着章绥便冲了过去。
裴闻铮见状,扔下手中的笔,三两步便将她拦下。
许鸣玉双眼早已红透,她瞪视着不远处的章绥,恨声道:“你放开我,我要杀了他!”
裴闻铮环住她的肩,将她揽在怀中,低声道:“不值得,鸣玉,别因为他这样的渣滓脏了手!”
盛怒之下,许鸣玉如何听得进他的话?
怀中人宛如牛犊一般,也不知这具纤弱的身体里,是如何能迸发出这么大的力气的,裴闻铮察觉后背好容易结了痂的伤口,此刻又隐隐撕裂,温热的血渐渐湿透了衣衫,但来不及呼痛。
他抬手稳住许鸣玉的手腕,又道:“许大人定不愿见你这样!”
闻言,许鸣玉身子僵硬了半晌,手中匕首“铛啷”一声落地。
章绥尚且不知该反应,目光从二人身上逡巡而过。
裴闻铮松开许鸣玉,将她安置在就近的圈椅之中,随即弯腰捡起那柄匕首,放回原处。
他背着身站在刑具架旁,声音又恢复以往的平静:“继续说!”
章绥这才回神,虽不知许鸣玉的真实身份,但方才她欲杀之而后快的神情分明还在眼前。
倘若没有裴闻铮阻拦,章绥毫不怀疑,她绝对会握着那柄匕首,在自己身上捅上千百个窟窿!
他低着头不敢看许鸣玉,只道:“为免后顾之忧,我去信,让刘主簿设法杀了兰县县令。”
心中预感被证实,蓄在眼底的泪霎时便落了个满面。
原来如此!
许鸣玉浑身打着摆子,脖颈额间青筋暴起,她竭力忍着,未让自己哭出声来。
裴闻铮眼前一阵一阵发着黑,他看了季思嘉一眼,后者瞧见他苍白的脸庞,忙接过审问的差事。
“你可知,刘姓主簿是如何杀害的兰县县令?”
“那县令倒是个务实的,据说闲暇之时常与百工们一道去修筑堤坝。恰好那日风急雨骤,刘主簿趁人不备,将他活活砸死,埋尸堤坝,伪造成失踪的模样以瞒天过海。”
刑房中,登时落针可闻,几名衙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反应才好。
少顷,许鸣玉竭力平稳心绪,哑声开口:“季寺丞,都记下了吗?”
“记下了。”
“好!”
说着,许鸣玉从袖中取出从许怀山尸骨上取下的那顶玉冠,任由泪珠溅落上头,她小心摩挲着,宛如幼时挽住许怀山的臂膀撒娇一般。
随后扬起一个难看的笑,无声道:“父亲,你在九泉之下莫要害怕,女儿给你讨回公道了!”
她抬起衣袖,随意擦了擦面上的泪,随后手握着玉冠起身走向章绥。
后者猝然一惊,在她冰冷的眼神中仓惶后缩着身子。
许鸣玉站在他面前:“你可知那县令,姓甚名谁?”
“不……不知。”章绥浑身抖如筛糠,下意识便要向衙役求救。
许鸣玉一把扯过他的衣领:“记住了,他叫许怀山,日后你下了地狱,记得去他面前———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