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闻铮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有所指,他执了颗棋子在手,指尖不住摩挲着:“这些时日,我于御前弹劾姚党,并非因为心急。”
“哦?”曾山敬神情轻松,边落子边道:“不是因为心急,那是为着什么?”
“大人当知孙翮已在我大理寺关押了许久,但他在我的威逼利诱之下,仍未曾松口招供。”
“你以为,他是被人捏着七寸了?”
“非也,”裴闻铮摇了摇头,面上扬起一抹笑来:“确实有人捏住了他的七寸,但那人,是我。”
此言一出,曾山敬倒很是有些意外:“你是说……”
“他的妻儿,在我手中。”裴闻铮坦诚道。
曾山敬当即乐了:“你啊你啊,我当真小瞧你了!”
“我本以为从姚琢玉手中救下他妻儿的性命,定然能取得他的信任,”裴闻铮面上笑意有些发苦:“但不知姚琢玉与他说了什么,孙翮似乎并不相信我会善待他的妻儿。每逢审问,他便竖起满身的刺,眼中的恨意若有力道,几乎能将我碎尸万段。”
“姚琢玉此人,极擅剑走偏锋,你以为该他倒霉之事,一旦到他手中,未必成不了他的机会。”曾山敬叹了口气:“可这与你近日在御前弹劾,有何干系?”
“目的有二,”裴闻铮冷静道:“其一,是孙翮妻子的亲笔信不日便会到京城,在此之前,我须得让姚琢玉应接不暇,好让他暂且忘记大理寺狱中还有一个孙翮。”
“其二,是我有名随从……”提及宋含章,裴闻铮嗓音骤然一哑,他掩饰般低下头去:“眼下不知所踪。”
“你认为,此事是姚琢玉所为?”
“是。”裴闻铮僵着脊背:“是姚琢玉所为。但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无论如何,我要将含章带回家。”
曾山敬闻言,再没了下棋的心思。他将手中棋子丢进棋篓中,随即起身行至裴闻铮身侧。沉默了片刻,他将掌心沉沉按在裴闻铮肩上。
纵然有心安慰,但话到嘴边仍觉得无甚力度,索性作罢。
裴闻铮顿时心领神会,紧绷着的脊背缓缓松弛下来,他仰头看向曾山敬:“大人放心,我心中有数。”
“倘若有力所不逮之事要我相助,尽管开口。”曾山敬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无论如何,己身为重。眼下世人对你多有误解,但我认为你是济世之才,日后定然有功于社稷。倘若为扳倒姚琢玉,而折了你,对大齐而言,也是一重损失。”
“我明白您的意思,”见他已没了对弈的心思,裴闻铮抬手,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一粒地拾起,置于棋篓之中:“您放心,我自会慎之又慎。”
“虚怀啊,亭林兄当真未曾错看了你。”曾山敬抬眼望向远方,目光带着许多怀念之色:“倘若他知晓你为了他,蛰伏多年,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官声与前程,定然要心疼了。”
“这么多年了,老师从未入过我的梦,”裴闻铮舌尖泛苦:“想来是我不遵教诲,叫他生气了吧。”
“不会,我了解他,”曾山敬道:“有你这样好的学生,他心里当是开怀的。”
“咚”的一声,裴闻铮指尖一颤,一粒棋子顺着棋盘滚落。
逼回眼底热意,他正要起身去拾,扭头却见一身湖蓝锦袍的周湛已行至门口,那枚棋子正正好好地撞停在他的皂靴前。
周湛背着光,面容有些瞧不真切。他不错眼地看着脚尖前那枚棋子片刻,随即弯腰捡起。
曾山敬瞧清来人的面容,抬手招呼道:“彦直, 你来。”
周湛的视线自裴闻铮面上扫过,后者垂下视线:“大人,您与周大人叙话,晚辈便不多加打搅了,告辞。”
曾山敬见他语气疏离,虽有心说和,但又不知从何说起,只得眼睁睁看着裴闻铮一步一步往外走。
“没什么不能听的。”就在裴闻铮与周湛就要擦身而过之际,周湛猝然启唇,握着棋子的手不知何时已然紧握:“外头那些酸腐文臣与你并不投契,你还是留下来吧。”
裴闻铮闻言,脚步一顿,抬眼去瞧周湛,却见对方掩饰般撇开视线,面上泛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绯色,但仍嘴硬道:“当然,倘若裴大人执意要走,那下官也不好强留。”
曾山敬见他行为举止如此别扭,心中明白他这是有心求和,却又抹不开面子,当即失笑:“我也许久未与你二人好好叙叙旧了,虚怀,你就留下来吧。正巧,我前些时日得了一罐好茶,这便让人沏来,与你二人一道尝尝。”
见裴闻铮站在原地不动,周湛回过头,中气略显不足:“裴大人意下如何?”
年少挚友,纵然如今二人都已长大成人,但自小的秉性还是相熟的。见他这副言不由衷的模样,裴闻铮心下一暖,颔首道:“好。”
曾山敬心下一喜,他快步走出书房,去唤仆从沏茶。
书房中,裴闻铮与周湛隔着棋盘,相对而坐。
周湛几度欲言又止,良久,终于温声开口道:“当年,为何不告诉我真相?”
“彦直,被那场春雨困住的,只我一人便好。”裴闻铮微垂着视线,看着棋盘上纵横交错的脉络:“你寒窗苦读数年才有所成,不必为我无谓牺牲。”
周湛闻言,心下酸涩难止:“所以,你便瞒着我,任由我曲解你,厌恶你,甚至……恨你?”
“错不在你,”裴闻铮抬眼,神情平静:“是我求仁得仁罢了。”
“倘若曾大人未曾将一切都告诉我,你打算瞒我到何时?”
“瞒到瞒不住,瞒到不能瞒。”
“你还真是心狠啊。”周湛扯起一抹笑,却怎么看怎么苦涩:“那日后……”
“日后,在人前,你我二人维持现状即可。彦直,不要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