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第三特种材料研究所地下三层的空气却滚烫得灼人。
应急红光撕裂浓稠的黑暗，泼洒在金属走廊断裂的边缘，反射出一片妖异的光晕。林清悦单手按在扭曲变形的合金气密门框上，指腹传来灼烧般的刺痛，那是高温金属残留的余温。烟尘弥漫在狭窄的通道里，化学品焦糊的酸腐、电路烧灼的焦臭、金属熔蚀的腥气，三者交织成一股令人窒息的味道，直冲鼻腔。
三分钟前，她才结束与萧家的神识通讯，敲定了三日后问心试炼的诸多细节。萧云霆那场闹剧带来的余波正在悄然平息，混沌道源的威力在萧家内部掀起的惊涛骇浪，让她在归墟海眼的参与资格上，终于获得了更多实质性的支持。可就在她准备凝神推演混沌归元印的下一重变化时——
第一声闷响，猝不及防地从脚下深处传来，沉闷如雷，震得整个栖霞屿的防御大阵都泛起一阵细微的震颤。
紧接着是第二声，更近，更沉，仿佛直接砸在众人心头。地下灵脉的灵力波动瞬间紊乱，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湖面，荡开层层失控的涟漪。
尖锐的警报声，骤然撕破了紫霄神山的夜空。
她几乎是与萧家巡卫队同时抵达现场。眼前A-7实验室的惨状，连见惯了生死搏杀的萧家修士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这绝非外部入侵造成的破坏——气密门是从内部被某种极高能量定向爆破的，切口光滑如镜，边缘呈熔融状，显然是对爆破角度、能量强度都计算到了极致。而实验室内部，那处存放“龙渊”原型机的核心区域，早已空空如也。
“龙渊”，萧家与军方联手研发七年、代号“断龙”计划的核心成果，一种理论上能短暂干扰甚至湮灭高阶妖兽本源妖力的灵能谐振兵器。三天前才刚刚完成第一次全功率测试，世间仅此一台。
“能量残留分析出来了。”一名萧家阵法师脸色惨白地递过一枚玉简，声音都在发颤，“爆破用的是‘癸水阴雷’，调配比例和激发方式……和我们内库的标准配给，完全一致。”
林清悦接过玉简，神识一扫而过。一行行冰冷的数据，却字字确凿，透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癸水阴雷并非什么罕见之物，可这般精准的定向爆破，不仅需要对实验室的建筑结构、防御阵法的薄弱节点了如指掌，更要摸透“龙渊”本身防护灵罩的谐振频率。
只有内部人员，才能做到。
这个念头，像一柄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入在场每个人的意识深处。
“监控呢？”带队的萧家执事沉声喝问，声音里压抑着滔天怒火。
“A-7区域所有监控晶石，在爆炸前三秒被同步瘫痪。但……”负责技术的修士颤抖着调出一块光幕，指尖抖得厉害，“外层走廊的三号备用观察孔，在爆炸发生前零点七秒，捕捉到了这个。”
光幕闪烁数下，终于稳定下来。
画面因灵力干扰布满了斑驳的雪花，却足够让人看清一切。一个身着萧家标准内务执事服的身影，正从即将爆炸的实验室气密门内闪身而出，侧脸在应急红光的映照下一掠而过，快得如同惊鸿。
那张脸——
演武场内外的死寂，仿佛瞬间被移植到了这地下三层。
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所有人的呼吸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云霆和他的两个跟班僵立当场，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萧霆长老刚刚缓和的神色瞬间冻结，瞳孔骤然紧缩，眼底翻涌起骇人的惊涛。
林清悦静静看着光幕上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平静，甚至没有太多表情，唯有眼神深处，藏着一丝决绝的微光，在爆炸的红光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
萧禹。
萧家现任家主萧震寰的幼弟，执掌家族内务、物资调配、核心实验室安保逾三十年，素以严谨刻板、忠诚可靠着称的萧禹长老。
那个在三日前，亲自将“龙渊”原型机存入A-7实验室，并当着所有人的面，亲手启动最高级别封印阵法的萧禹。
那个在她初入萧家时，曾不苟言笑却细致入微地为她安排栖霞屿一切用度，连灵泉的温度都亲自过问的萧禹长老。
光幕定格在那张侧脸上。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不……不可能……”萧云霆第一个嘶哑出声，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咙，声音破碎不堪，“禹长老他……他怎么会……”
“伪造！这绝对是伪造的影像！”萧云霆身边的跟班尖声叫道，可那颤抖的尾音，却暴露了他心底的恐惧，毫无说服力。
萧霆长老没有立刻说话。他死死盯着光幕，额头青筋隐隐跳动，双拳紧握，指节泛白。作为外务长老，他与萧禹打了数十年交道，深知此人秉性。刻板到近乎迂腐，将家族利益看得重于一切，几乎没有半分私人欲望。这样的人，会背叛？
“调取萧禹长老过去十二个时辰的所有行踪记录。”萧霆长老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立刻！所有与他接触过的人，全部隔离问询！通知家主，启动‘净壁’预案！”
一道道命令被飞速传达下去，整个紫霄神山，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巨石的深潭，压抑的骚动从地下三层开始，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蔓延。巡卫队修士的身影在红光中穿梭不息，每个人的脸色都凝重得如同乌云压顶。
林清悦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那片狼藉的废墟，看着光幕上定格的侧影，脑海中却在飞速回溯与萧禹有限的几次接触。每一次，那个严肃的老者都滴水不漏，完美得像一尊精心雕琢的家族栋梁雕像。
太过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张精心绘制、毫无破绽的面具。
如果这真的是背叛，动机是什么？萧禹在萧家地位尊崇，资源唾手可得，权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了“龙渊”？可“龙渊”的核心技术资料，他本就全权经手，何须冒险盗取实物？为了外敌？又有谁，能给出比萧家内务长老更高的价码？
如果不是背叛……
一个更冰冷的念头，陡然浮上心头。她想起萧霆长老方才那句意味深长的“受人撺掇”。萧家内部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萧云霆祖父一系对萧震寰的家主之位早有觊觎，对归墟海眼的名额分配更是屡有争执。可萧禹，历来是中立派，甚至隐隐偏向家主一脉……
“林仙子。”萧霆长老走到她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此事……恐怕比我们想的，要复杂得多。问心试炼在即，你……”
“我明白。”林清悦打断他，语气依旧平静，“需要我配合调查，随时派人知会。另外，‘龙渊’被盗，归墟海眼之行，是否会受影响？”
萧霆长老深深看了她一眼，眼底满是复杂：“‘龙渊’是重要助力，但并非不可替代。计划不会变。只是……”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现在的萧家，对你而言，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危险。无论是外部的敌人，还是……内部的。”
内部的。
这三个字，重若千钧，砸在林清悦心头。
萧禹的“背叛”，像一根淬了毒的刺，狠狠扎进了萧家这个庞然大物的神经中枢。猜疑、恐惧、彼此审视的目光，开始在曾经互相信任的族人之间无声蔓延。谁能保证，萧禹是唯一一个？他执掌内务三十年，经手了多少家族机密，安插了多少心腹人手？
栖霞屿的宁静，被彻底打破了。尽管萧霆长老第一时间加强了此地的守卫，明里暗里的防护阵法增加了数倍，可那种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压抑感，还是如潮水般笼罩了每一寸空间。
林清悦回到修炼静室，却没有立刻入定。她盘膝而坐，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敲，发出清脆的叩击声。丹田内的混沌道婴缓缓旋转，释放出温润平和的混沌气流，一点点安抚着她略微起伏的心绪。
萧禹的脸，一次次在脑海中闪过。
那份决绝的眼神，不像贪生怕死的背叛者，倒像是……一个奔赴死路的人。
赴死？
她心念微动。如果这不是背叛，而是一场精心策划、持续了三十年甚至更久的……潜伏呢？
这个念头，让她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
萧禹三十年前开始执掌内务。那时，归墟海眼的异动尚未引起各大势力的高度重视，“断龙”计划更是连雏形都没有。如果从那时起，他就已经是某个势力埋下的钉子，这份耐心和隐忍，简直可怕得令人心惊。
他所图为何？仅仅是“龙渊”？还是萧家更深层的秘密？亦或是……归墟海眼本身？
而引爆实验室、盗走“龙渊”、暴露自己——这几乎等同于自杀式的行动。除非，他得到了必须立刻执行的指令，或者，他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最终使命，无需再隐藏。
又或者……暴露，本就是计划的一部分？
林清悦缓缓睁开眼，眸中灰芒流转。她想起自己穿越前，在那个信息爆炸的时代看过的一些记载。最高明的间谍，有时会在最后时刻故意暴露，用自己吸引所有的注意力和调查火力，为真正深藏的“休眠者”，或是更关键的下一步行动打掩护。
萧禹，会是那颗被舍弃的棋子吗？
若是，那真正的杀招，藏在何处？何时会发动？
与归墟海眼有关？与问心试炼有关？还是……与自己有关？
她如今是萧家归墟海眼队伍的核心成员，身负混沌道源，战力已得到初步认可。若萧家内部生乱，她必然首当其冲。
静室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林清悦轻轻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鼻尖萦绕片刻，缓缓消散。危机四伏，前路莫测。可混沌之道，本就是在万般变化中寻那一线生机，于万千驳杂中求那一点本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重新闭上双眼，心神缓缓沉入丹田。混沌道婴光芒流转，识海之中，《混沌天经》的古老经文缓缓浮现，玄奥的文字如同活过来一般，与她对今日之事的推演、对萧家局势的分析、对自身道法的感悟，逐渐交织、融合……
一夜无话。
次日清晨，天色微明，萧霆长老再次来到栖霞屿，脸色比昨夜更加凝重，眼底布满了血丝，显然是一夜未眠。
“查到了些东西。”他没有半句寒暄，直接递过一枚刻满符文的特制加密玉简，“在家主的授权下，我们启动了最高权限，调阅了封存超过五十年的部分绝密档案。关于萧禹……或者，应该叫他，赵禹。”
林清悦接过玉简，神识探入。
海量的信息流瞬间涌入脑海，带着尘封已久的陈旧气息。那是一份关于四十多年前一场边境冲突的记录。当时还是萧家旁系子弟的萧禹（赵禹），在一次清剿跨界流窜邪修的战役中，所在小队遭遇伏击，除他之外全员战死。他也身受重伤，濒临死亡，最后被后续救援部队在一处隐蔽的山洞中找到。
档案记载，他昏迷了整整三个月，醒来后记忆有部分缺损，性情也较之以往稍有改变，但经过家族数次反复审查和高阶神魂检测，并未发现被夺舍或操控的迹象。加之其在此战中也立下了不小的功劳，便逐步回归家族序列。因其行事愈发沉稳谨慎，能力出众，最终被提拔，一步步走到了内务长老的位置。
看起来，这就是一个幸运的幸存者，凭借自身努力获得重用的励志故事。
但档案的末尾，却用鲜红的朱砂，标注着一段只有家主和太上长老有权查阅的绝密补充记录。字迹已然有些模糊，却依旧透着刺骨的寒意：
“……战后第三年，于当年战场遗址深处，发现邪修‘阴骨老人’残破洞府，内有秘法记载及未尽实验手札。据残卷推断，‘阴骨’毕生致力于培养‘无间行者’，以诡秘秘法篡改特定目标的记忆认知，植入深层指令，令其潜伏敌营。平日与常人无异，唯待特定时机或接到特殊信号，方才被激活，执行最终指令。此法歹毒至极，成功率极低，且对被施术者神魂损耗巨大，寿元锐减……当年伏击萧家巡逻队之邪修，与‘阴骨’一脉关联甚密。赵禹生还之事，疑点未消。然多次高阶神魂检测，皆无结果。列为长期观察对象，密级：甲上。”
玉简中的信息，到此为止。
林清悦缓缓抬起头，眸色深沉。
萧霆长老看着她，声音艰涩：“四十多年，无数次检测，包括家主亲自施展的‘紫霄照魂术’，都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直到昨天。”
“所以，他不是背叛。”林清悦轻声道，语气平静得可怕，“他只是一枚被埋藏了四十多年，直到昨天才被‘激活’的棋子。盗走‘龙渊’，或许只是他被植入的‘最终指令’之一。”
“甚至可能，故意暴露自己，引发家族内部的猜忌和混乱，才是他的主要目的。”萧霆长老声音沉重，带着浓浓的疲惫，“我们正在全力追查‘龙渊’的下落，并筛查所有与萧禹有过密切接触、尤其是近半年内的人员。但……对方谋划了数十年，恐怕不会留下太多线索。问心试炼就在后天，此时家族内部……”
他欲言又止，可未尽之意，已不言而喻。
林清悦怎会不明白。问心试炼需要家族数位长老联手维持阵法，考验的不仅是参与者的心性与实力，某种程度上，也是对被考验者的一种深度审查和信任构建。在萧禹事件的阴影笼罩下，这份信任已然出现了裂痕。主持试炼的长老们是否会因此分心？试炼过程是否会被人暗中做手脚？甚至，参与试炼的其他萧家子弟中，是否还藏着未被发现的“无间行者”？
“霆长老，试炼会如期举行吗？”林清悦问道。
“会。”萧霆长老斩钉截铁，眼中闪过一丝决绝，“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自乱阵脚。家主已下令，试炼照旧，但警戒提升至最高级别。几位闭关的太上长老，也会分出一缕神识，全程关注。”
他看向林清悦，目光复杂，有担忧，有期许，还有一丝不忍：“林仙子，你虽非萧家血脉，但如今已被卷入这漩涡的中心。老夫必须提醒你，问心试炼，问的不仅是道心，有时也会触及修行者内心最深的隐秘与恐惧。在眼下这般情境下，试炼的难度和风险，或许会超出所有人的预料。你……可要退出？”
退出？
林清悦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清晨微熹的光线下，透着一种平静而强大的力量。
“混沌之道，无惧万般心魔。”她声音清晰而坚定，字字掷地有声，“既然选择了这条路，我便不会退。更何况，此时退出，岂非显得我心虚？无论萧禹背后的势力是谁，无论他们想要什么，这问心试炼，我闯定了。”
萧霆长老凝视着她，片刻后，眼中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赞许，还有如释重负的欣慰：“好！那便请仙子做好万全准备。后日辰时，紫霄问心台，老夫期待仙子再次，让我等惊叹。”
送走萧霆长老，林清悦独立于栖霞屿的崖边，眺望着云雾缭绕的紫霄群山。晨风吹拂着她的衣袂，猎猎作响。
山雨欲来风满楼。
萧禹的暴露，不过是这场惊天棋局的序幕。真正的暗流，正在这古老世家的深处汹涌翻腾。问心试炼，或许早已不仅仅是一场试炼，更可能是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或者……一个致命的陷阱。
她抬起手，一缕灰蒙蒙的混沌气流在指尖萦绕盘旋，看似虚无，却仿佛能包容天地，演化万象。
“无间行者？深层指令？”她低声自语，眸中的光芒愈发锐利，“那就来吧。我倒要看看，你们埋藏了四十年的局，究竟有多大。”
丹田内的混沌道婴，似乎感应到了她的心念，轻轻震颤起来，散发出愈发玄奥深邃的气息，隐隐有龙吟般的嗡鸣，在识海深处回荡。
绝境之中，她唯一的底牌，从来都不是萧家的庇护，而是她自己，是这门逆天而行、不容于世的混沌之道。
而这张底牌，正要在风雨欲来的紫霄神山，翻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