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幸。”
顾夜宸吐出两个字,声音在空旷密室里激起微弱回音。
苏言跌坐在冰冷地板上,仰头看他。男人蹲在面前,脸上挂着一种真诚,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微笑,仿佛他不是施虐者,而是向迷途之人揭示宇宙真理的先知。
摊开的日记还躺在苏言腿上,陆风最后那几行绝望跟潦草的字迹,像狰狞伤口,烙在视网膜上。
顾夜宸伸出手。
他没碰苏言,只用两根手指拈起日记一角,动作很轻,带着对待圣物的虔诚。他从苏言麻木的膝盖上拿走日记,慢条斯理的,合上它。
“咔哒。”
皮质封面合拢,发出一声轻微又满足的声响。
“他很美,不是么?”顾夜宸的目光落在日记封面上,眼神悠远温柔。“陆风。我的第一个藏品。”
他站起身,走到属于陆风的玻璃柜前,没打开暗格,只将日记本轻轻的靠在玻璃外壁,仿佛让之与里面的旧物进行一场跨越时空的重逢。
“他有这世上最干净的眼睛。”顾夜宸的声音像在梦呓,“当他看我的时候,那里面有光。不是太阳的光,也不是灯光。是一种...从灵魂深处透出来的,纯粹的光。我告诉他,我想永远留住那束光。”
苏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成调的哽咽。
顾夜宸听到了,他转过身,重新看向苏言,脸上笑意更深。
“你看,你和他多像。”他说,“你们都有那样的眼睛。你们看着我的时候,都会发光。”
他开始在这死亡陈列馆里缓缓踱步,皮鞋踩在光滑地板上,发出唯一的节律性声响。
“可是,人是会变的。这个世界太脏了。”他的语气带上一丝惋惜跟厌恶,“光会熄灭,爱会腐朽。再纯粹的灵魂,也会被猜忌,厌倦和背叛所污染。陆风也是。他开始撒谎,开始想逃离。他不再只看我一个人。他眼里的光,变的浑浊了。”
他停在一个陈列着断带手表的柜子前。
“所以我帮了他。”顾夜宸的声音,恢复了那种平静,讲述事实的语调,“我必须在他彻底腐坏之前,把他最美的那个瞬间,永远保存下来。让他,成为永恒。”
苏言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想堵住耳朵,想大声尖叫,但他做不到。身体像被钉在原地,只能被迫的,听着这个魔鬼讲述他那套荒谬而恐怖的艺术理论。
“他最后逃跑那天,就是他的升华之日。”顾夜呈的目光越过那些玻璃柜,仿佛在回忆一场盛大典礼。“我抓到他的时候,他就在这间公寓门口。他看着我,眼睛里没了爱,没了光,只剩下最纯粹的恐惧跟绝望。”
“你知道么?那一刻,他比任何时候都美。”
“那种极致的破碎,那种被彻底剥夺所有希望的,纯粹的脆弱。那才是艺术的顶峰。我把他带回来,让他看着我,把他眼里的那份绝望,一点一点,拓印下来。”
“然后,我让他永远的,停留在了那个最完美的瞬间。”
苏言胃部剧烈的抽搐起来,再也忍不住,俯身发出剧烈干呕,酸涩胃液灼烧着食道。
顾夜宸只是静静的看着他,像看一个因剧情转折而产生生理不适的观众。他等到苏言干呕平息,才继续走过来。
他又一次在苏言面前蹲下。
他伸出手,这次是抚上苏言的脸颊。指腹带着一丝薄茧,轻轻摩挲着苏言脸上那片未消退的红肿。
“你是不是在想,陆风死了?”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个安慰孩子的父亲。
“不。他没有死。”
“他只是,用另一种方式,永远的活在了这里。”顾夜宸的拇指按在苏言嘴唇上,阻止他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他的身体会腐烂,但他的笔,他的日记,他留在上面的,属于我的那份恐惧...这些,才是他灵魂的精华。它们,将在这里,得到永生。”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的俯视着苏言,像一个宣告神谕的神明。
“我之后又找了很多人。”他指了指那些陈列柜,“想复制出第二个陆风,但他们都失败了,不够纯粹,不够彻底,破碎都带着杂质,只能算是...拙劣的仿制品。”
他的目光最终落回苏言身上。
那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近乎狂热,找到了完美素材的艺术家式的欣赏。
“直到,我遇见了你。”
“苏言,你和他太像了。一样的出身,一样的倔强,一样的眼中有光。甚至,连你们试图求救的方式,都那么相似。”
他指的是苏言递出去的那张纸条。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原来,他连苏言那场拼尽全力的自救,都看作一场预料之中,有趣的模仿秀。
“你比他更完美。”顾夜宸的声音里充满了压不住的兴奋,“你的破碎,来的更激烈,更纯粹。刚才,你得知真相时,脸上的那种表情...那种从希望顶峰瞬间坠入深渊的绝望...那正是我找了许多年,都未曾再见的,真正的艺术。”
他向苏言伸出手。
“起来。”
苏言像个抽走所有丝线的木偶,没任何反应。
顾夜宸的耐心似乎用尽。他弯腰,抓住苏言的手臂,粗暴的将他从地上拽起。
他拖着他,走过那一排排冰冷玻璃坟墓,一直走到走廊尽头。
走到那个空着,为苏言准备的立柜前。
他将苏言的身体重重的按在冰冷玻璃上。苏言后背紧贴着那片虚无,能感觉到玻璃传来的刺骨寒意,仿佛正隔着一层薄薄屏障,与自己的死亡对视。
“你看。”顾夜宸从身后抱住他,把他完全禁锢在自己和玻璃柜之间,下巴搁在苏言肩膀上,温热气息喷吐在苏言耳廓。“这里,就是你的位置。”
“我会把你身上,最美的东西,留在这里。”
“你锁骨上的纹身,你那双会哭的眼睛,你写过的每一个字,甚至是你此刻的恐惧...”
“它们都会被陈列在这里。一百年,一千年,都不会改变。”
“你会成为我所有藏品中,最完美的一件。成为陆风之后,最伟大的复刻品。”
“不...”
一声微弱,破碎的呻吟,终于从苏言喉咙里挤出。
那不是反抗,是灵魂被彻底碾碎后,发出的最后一点回响。
“不,你错了。”顾夜宸在他耳边轻声纠正。
“你不是复刻品。”
“你将是...超越他的存在。”
他说完,松开苏言。
苏言的身体像滩烂泥,沿着玻璃柜表面缓缓滑落在地。
顾夜宸没有再看他一眼。
他转身,走出这个房间。
墙壁在他身后无声合拢。
绝对的黑暗,再次降临。
但这次,苏言没有感到恐惧。
因为他的心,已经先于这个房间,变成了一片死寂,再也透不进一丝光亮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