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驶离市区,沿海公路上的车辆稀少。
苏言靠在后座闭着眼,咸腥的海风透过车窗缝隙,固执的钻进来。这味道他太熟悉了,熟悉到几乎能与某些最不堪的记忆画上等号。
没睁眼,只是放在膝盖上的手无意识的收紧,指甲深深陷进掌心软肉,留下几道浅白的月牙印。
顾夜宸握着方向盘,手心早已浸透了汗。他看着后视镜里苏言苍白的侧脸,嘴唇几次张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道歉,解释,还有忏悔......任何语言在即将抵达的目的地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那座别墅,是他亲手为苏言打造的华美地狱。如今他却要以一个罪人的身份,亲自开车,将曾经的受害者带回案发现场。
这无异于一场凌迟。
导航的提示音早已关闭,但那条路已经刻在了顾夜宸的骨子里。每一个转弯,每一棵路旁的棕榈树,都成了一道道催命符。
车速越来越慢,最后,在一扇无比熟悉的雕花铁门前停下。
发动机的嗡鸣消失。
世界死寂。只听得见远处海浪拍打礁石,一波,又一波,永不停歇。
顾夜宸的手还僵硬的握着方向盘,他不敢回头,甚至不敢熄火。只要车子没熄火,就仍有反悔的余地,还能立刻掉头,从这个噩梦的入口逃离。
“下车。”
后座传来苏言冰冷的声音,平静的没有波澜。
这道命令便是一把钥匙,瞬间击碎了顾夜宸所有的迟疑跟幻想。他认命般的熄火,拔出车钥匙,率先下车,绕到后座为苏言拉开车门,整个动作因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笨拙。
苏言没看他,径直走向紧闭的铁门,门上已经锈迹斑斑,金色漆皮在海风侵蚀下剥落的不成样子,露出底下深色的铁锈,一片干涸的血色。
律师团队早已等候在一旁,看到他们,立刻上前递过一串钥匙。为首的张律师低声: “苏先生,顾先生,里面的东西都没有动过。按照流程,您需要先清点确认属于您的私人物品,之后我们才能进行资产清算和封存。”
苏言接过钥匙,指尖的冰凉顺着金属传递到心脏。
他走到门前,将其中一把最大的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一声轻响,一个尘封已久的开关就此打开。
他用力推开沉重的铁门。
一股浓重沉闷的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夹杂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霉味。
别墅的庭院里,曾经被精心打理的花草早已疯长,杂乱的蔓延得到处都是,几乎将原本的石板小路完全覆盖。只有几株生命力顽强的蔷薇,还在执着的开着残败的花。
两人一前一后的走进去,脚步踩在枯枝败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在这片死寂里显得格外刺耳。
别墅的正门虚掩着。
苏言伸出手,轻轻一推。
吱呀......
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向内敞开。
一道斜阳从门口照进去,无数细小尘埃在光柱中疯狂的飞舞跟旋转,化作一群迷路的幽灵。
客厅里的一切,都保持着苏言离开那天的样子。
茶几上,喝了一半的水杯还在那儿,水早蒸发殆尽,杯底留下一圈白色水垢,旁边摊开的书,书页因潮气微微卷曲泛黄,沙发上,他随手丢下的遥控器就那么躺着。
所有的一切,都被一层厚厚的灰尘覆盖。
时间在这里按下了暂停键,然后被遗忘了整整数年。整个空间成了一块巨大的琥珀,包裹着过往,凝固了最后那一刻的所有细节。
苏言站在玄关,目光一寸寸扫过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没有预想中的恐惧或愤怒,内心诡异的平静,恍如一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在欣赏一幕荒诞的舞台剧。
顾夜宸跟在他身后,在看到眼前景象的瞬间,呼吸猛然一滞。
他入狱前,只对留下的看守下过一道死命令:不许任何人踏入这里,不许动这里的一草一木。他当时只是出于一种病态跟不愿承认的执念,想要留住苏言存在过的最后痕迹。
可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和苏言一起,重新站在这里,亲眼见证这份执念物化后的模样。
这栋房子,不再是家,也不是囚笼,而是一座巨大的坟墓,展览着他所有罪证。
苏言没有停留,迈开脚步,径直走向二楼。
皮鞋踩在铺着地毯的楼梯上,没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一个个清晰脚印,留在厚厚的积灰里。
顾夜宸下意识的跟上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他看到苏言的背影,冷静挺拔,活像个归来的君王,巡视着自己早已覆灭的领地。
走廊的墙壁上,挂着几幅画。那是苏言早期的作品,色调明亮,充满了对未来的向往。如今,它们也蒙上了灰,黯淡无光。
苏言的脚步,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前停下。
那里是画室。
是他在这座囚笼里,唯一的喘息之地,也是他绝望最浓稠的地方。
手放在门把上,停顿几秒。
然后,他拧开门把,推门而入。
画室里的景象,比客厅更具冲击力。
巨大的落地窗前,画架孤零零的立着。窗外的阳光依旧灿烂,海面依旧蔚蓝,但画室里的一切,都死了。
颜料管杂乱的堆在桌上,管口凝固着干硬的色彩,调色盘上的颜料已经彻底干裂,龟缩成一块块斑驳色块,洗笔筒里的水浑浊不堪,几支画笔东倒西歪的插在里面,笔毛硬的跟石头似的。
空气里,灰尘的味道盖过了松节油和颜料的味道。
苏言的目光没有在这些东西上停留,他径直走向那个立在中央的画架。
画架上,绷着一幅未完成的画。
画布的尺寸很大,上面用凌厉的笔触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那人背对着窗,面朝画外,大片的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面目。只有一只伸出的手,沐浴在窗外透进来的光里,画得极为细致,骨节分明,却透着无力跟破碎。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画布的正中央,有一道被利器划开的巨大裂口。
裂口从人形的胸口位置,一路向下,几乎将整幅画布一分为二。粗暴又决绝,充满了无声的愤怒跟毁灭的欲望。
苏言记得这幅画。
这是他被囚禁的第二年,试图画的一幅自画像。他想画出那个被困在黑暗里,却依旧徒劳的向往光明的自己。
可是画到一半,他再也画不下去。
那种巨大又令人窒息的绝望,让他拿起一把裁纸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的划了下去。
在那一刻,他毁掉的不是画,而是他自己。
苏言伸出手,指尖轻轻的拂过那道狰狞的裂口。灰尘簌簌落下,露出了底下画布粗糙的纤维断层。
他站在这幅残破的遗作前,一动不动。
顾夜宸站在门口,不敢再靠近一步。他看着苏言的背影,看着那幅被割裂的画,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道裂口,是他亲手刻在苏言灵魂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