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元宵节。
锦城的大街小巷都挂起了花灯，红彤彤的灯笼一串串连成线，在傍晚的暮色里亮起来，暖融融的光晕染在尚未化尽的残雪上。孩子们提着各式各样的花灯在巷子里跑来跑去，笑声清脆得像铃铛。
青枫巷56号却格外安静。
苏知予已经卧床休息一周了。这一周里，她几乎没怎么下床。江亦谦把办公桌搬到了卧室，每天在家处理事务所的工作，只有必须亲自出席的会议才会出门，但总是匆匆去，匆匆回。苏振邦更是寸步不离，一日三餐变着花样做，生怕她吃得不好，影响身体。
下午四点，苏知予靠在床头，手里拿着一本育儿书，却半天没翻一页。她的心思不在书上，全在小腹那里——那里依然平坦，但这两天下腹偶尔会有轻微的、类似针扎的感觉，医生说这是正常现象，可能是胚胎在着床。
可她还是忍不住担心。担心这感觉是假的，担心两周后的复查结果，担心所有的期待都落空。
“姐，喝点汤。”夏晚晴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个白瓷碗。她现在怀孕五个多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了，走路时习惯性地用手托着腰。
“你怎么来了？”苏知予赶紧坐直些，“不在家好好休息。”
“我没事，医生说我身体好得很。”夏晚晴把碗放在床头柜上，“爸炖的乌鸡汤，加了黄芪和当归，说补气血最好。你快趁热喝。”
汤炖得金黄，上面飘着几颗枸杞，香气扑鼻。苏知予接过碗，小口小口喝着。汤很鲜，带着药材特有的甘香。
“晚晴，”她放下碗，轻声问，“你刚怀孕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夏晚晴在她床边坐下，想了想：“一开始也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就是容易困，闻到油腻的想吐。后来……后来大概两个月的时候，有一天早上，忽然感觉到肚子里动了一下，像小鱼吐泡泡。”
她说着，把手放在自己隆起的腹部，脸上是温柔的笑：“现在可调皮了，经常踢我，尤其是晚上，我睡觉的时候他活动得最欢。”
苏知予羡慕地看着她的肚子。那种被孩子踢的感觉，她只在梦里想过。
“会有的。”夏晚晴握住她的手，“姐，你和姐夫这么好的人，老天爷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健康的宝宝。”
话音刚落，楼下传来开门声，接着是江亦谦急促的脚步声。
“知予！”他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很快人就出现在卧室门口。他今天穿了正装，像是刚从什么正式场合回来，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但领带却有些歪了——这是很少见的情况。
“怎么了？”苏知予心里一紧，“出什么事了？”
江亦谦深吸一口气，走到床边，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凉，还有些发抖。
“温景然刚给我打电话。”他的声音很稳，但苏知予听出了压抑的情绪，“今天下午，罗虎他们的案子，判了。”
房间里瞬间安静下来。连夏晚晴都屏住了呼吸。
“判了多少？”苏知予问，声音很轻。
“罗虎，绑架罪、故意伤害罪、破坏生产经营罪、非法拘禁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没收全部非法所得。”江亦谦一字一句地说，“他的几个主要手下，十五年到十八年不等。所有人都当庭表示认罪伏法，不再上诉。”
二十年。
苏知予闭上眼睛。这个数字在她脑海里回荡。二十年后，罗虎出来时已经是个老头子了。而陈景明那些残余的势力，今天终于被彻底清除。
“还有，”江亦谦继续说，握紧了她的手，“陈景明的案子也判了。因为他指使罗虎绑架、报复，加上之前那些罪名，法院维持无期徒刑的判决，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那些被他非法转移的资金，有一部分已经追回，其中就包括当年从厂里挪走的那笔钱，法院说会返还给咱们家和受损失的企业。”
他说完，房间里久久没有声音。
苏知予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那里有一小片水渍，是去年下雨时漏的，后来补好了，但痕迹还在。就像有些伤，好了，疤还在。
但她现在看着那片痕迹，心里却异常平静。
十二年。从父亲入狱，到她被威胁，到她和江亦谦分开，再到后来那些惊心动魄的追杀和伤害。十二年的恩怨，今天终于尘埃落定。
“亦谦，”她轻声说，“我想给爸打个电话。”
江亦谦把手机递给她。苏知予拨通父亲的号码，响了两声就接通了。
“知予啊，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苏振邦的声音里满是关切，背景音里有机器的轰鸣——他应该还在车间。
“爸，”苏知予说，声音有些哽咽，“罗虎和陈景明，判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久到苏知予以为信号断了，才听见父亲的声音，很轻，很哑：“判了多少？”
“罗虎二十年，他的手下十五到十八年。陈景明……维持无期徒刑，没收全部财产。爸，当年那笔钱，法院说会返还。”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苏知予听见了压抑的抽泣声。
很小声，但很清晰。那个在狱中十二年没掉过一滴眼泪的男人，那个出狱后面对所有苦难都咬牙扛住的男人，此刻在电话那头哭了。
“爸……”苏知予的眼泪也掉了下来。
“好，好……”苏振邦连说了两个“好”，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十二年了……十二年了……”
他说不下去了。
苏知予握着手机，眼泪不停地流。夏晚晴在旁边看着，也红了眼眶，悄悄递过来纸巾。
“爸，晚上早点回家。”苏知予擦了擦眼泪，“咱们包饺子，过元宵节。”
“好，爸早点回去。”苏振邦深吸一口气，声音平稳了些，“你们在家等着，爸买点好菜。”
挂了电话，苏知予靠在床头，眼泪还是止不住。但这不是悲伤的眼泪，是释然，是终于放下的轻松。
江亦谦坐在床边，轻轻搂住她：“都过去了，知予。从今天起，所有的坏事都过去了。”
“嗯。”苏知予用力点头，把脸埋在他肩头。
晚上六点，苏振邦回来了。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有新鲜的猪肉韭菜，有饺子皮，还有一盏漂亮的莲花灯。
“爸，您怎么还买灯了？”苏知予已经被江亦谦扶着下床，慢慢走到客厅坐下。
“元宵节嘛，要点灯。”苏振邦把灯挂在窗边，插上电，暖黄色的光立刻洒满了半个客厅，“去晦气，迎好运。”
他说这话时，眼睛还有些红，但脸上已经有了笑容。那是真正轻松的笑容，眉头舒展，眼角的皱纹都显得柔和了许多。
“来，咱们包饺子。”苏振邦系上围裙，“知予你别动，坐着指挥就行。亦谦，晚晴，你们来帮忙。”
江亦谦和夏晚晴洗了手，在餐桌旁坐下。苏振邦调馅，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猪肉剁得细细的，韭菜切得均匀，加调料时手很稳，一点一点地加，不时用筷子挑一点尝尝。
“爸，您这手艺可以开饺子馆了。”江亦谦笑着说。
“那是。”苏振邦有些得意，“你妈当年最爱吃我包的饺子，说比饭店的好吃。”
他说起妻子时，语气很自然，没有悲伤，只有怀念。苏知予看着父亲，心里那块压了多年的石头，终于彻底放下了。
饺子包到一半，门铃响了。
江亦谦去开门，门外站着温景然，手里提着一个纸盒。
“温律师？你怎么来了？”江亦谦有些意外。
“听说你们今天包饺子，我来蹭饭。”温景然笑着说，举起手里的纸盒，“带了元宵，芝麻馅的。”
“快进来。”苏振邦在屋里招呼，“正好，饺子快包完了，下锅就能吃。”
温景然走进来，脱了外套，很自然地洗手加入包饺子的行列。他的手法居然很熟练，捏出来的饺子个个挺括，褶子均匀。
“看不出来啊温律师，”夏晚晴惊讶，“你还会包饺子？”
“我妈教的。”温景然笑着说，“她说男人也得会做饭，不然以后娶不到媳妇。”
大家都笑了。笑声里，客厅里的气氛更加温暖。
饺子下锅时，苏振邦问起今天庭审的细节。温景然一边看着锅里的饺子翻滚，一边平静地讲述。
“罗虎当庭认罪了，很干脆。他说他知道自己做的事不对，但陈景明对他有恩，他得还。法官问他后不后悔，他说后悔，但不是后悔帮陈景明，是后悔用了违法的手段。”
“那陈景明呢？”江亦谦问。
“陈景明没出庭，身体原因。”温景然说，“他上次脑溢血后留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说话都困难。判决是书面送达的。听说他收到判决书时，把病房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但有什么用呢？无期徒刑，没收全部财产，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饺子熟了，白胖胖的浮在锅里。苏振邦用漏勺捞起来，盛在盘子里，热气腾腾。
“吃饭。”他说。
五个人围坐在餐桌旁。桌上摆着三盘饺子，一小碟醋，还有温景然带来的元宵。窗边的莲花灯亮着暖黄的光，窗外偶尔传来鞭炮声和孩子们的欢笑声。
苏振邦举起茶杯：“今天，咱们以茶代酒。第一杯，敬法律，还了咱们家一个公道。”
大家都举起杯子。
“第二杯，”苏振邦的眼睛又红了，但他笑着，“敬知予和亦谦，还有晚晴。你们这些孩子，比我这个当爸的强，撑起了这个家。”
“爸，您别这么说。”苏知予哽咽。
“第三杯，”苏振邦看着窗外，目光悠远，“敬过去。敬所有吃过的苦，流过的泪。从今天起，咱们只看将来。”
五个杯子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饺子很好吃，馅大皮薄，一口咬下去满是汤汁。元宵很甜，芝麻馅流出来，香气扑鼻。
吃到一半，温景然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对江亦谦说：“秦泽宇发的信息，问判决结果。我回一下。”
“替我谢谢他。”江亦谦说，“这段时间，他帮了不少忙。”
“他说等你们孩子出生，他要当干爹。”温景然笑着说。
“行啊，多个干爹疼他。”苏知予也笑了。
吃完饭，温景然又坐了一会儿就走了，说律所还有事。夏晚晴也回了自己家，她现在容易累，需要早休息。
江亦谦收拾碗筷，苏振邦陪着苏知予在客厅里坐着。窗外的灯笼更多了，整条巷子都浸在暖红色的光里。
“爸，”苏知予轻声说，“您现在心里是什么感觉？”
苏振邦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像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终于醒了。梦里很累，很苦，但醒了发现，天亮了，太阳出来了，一切都好了。”
他转头看着女儿：“知予，爸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的，生个健康的宝宝。咱们家，该添新人了。”
“会的，爸。”苏知予握住父亲的手，“一定会。”
江亦谦洗好碗出来，看见父女俩握着手坐在灯光里，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走过去，坐在苏知予身边，很自然地搂住她的肩。
“亦谦，”苏振邦看着他，“谢谢你。谢谢你这些年，对知予不离不弃。”
“爸，这是我该做的。”江亦谦说，“能遇见知予，是我的福气。”
窗外，不知谁家放起了烟花。虽然只是小烟花，但在夜空中绽开时，依然璀璨夺目。
一朵，又一朵。
像过去的苦难终于散去，像未来的幸福正在绽放。
苏知予靠在江亦谦肩上，手轻轻放在小腹上。
宝宝，她在心里轻声说，你来得正是时候。所有的阴霾都散了，从此以后，只有阳光。
而他们的家，经历了十二年的风雨，终于迎来了真正的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