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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疆的黎明来得格外艰难。

血月褪去后残留的暗红色泽如同干涸的血痂,顽固地黏在天际线边缘。炎谷蒸腾了一夜的灼热与水汽混合着硝烟、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焦臭气息,在晨风中缓缓翻涌。鬼哭洞瀑布的水声似乎都低哑了许多,冲刷着下方沸水潭水面漂浮的木板残骸、破碎的黑袍布片,以及一些形状难以辨认的焦黑之物。

临时营地已经迁至距离沸水潭更远的一处背风山坳。几顶用树枝和油布匆匆搭起的棚子下,横七竖八躺着二十余人,大半带着伤,轻重不一。压抑的呻吟、草药的苦涩味和血的铁锈味弥漫在潮湿的空气中。

最大的那个棚子里,林肃躺在一张铺着干草和兽皮的简易床榻上,依旧昏迷不醒。他的脸色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白,嘴唇干裂,唯有眉心处偶尔会闪过一丝极淡的金红与冰蓝交织的光芒,微弱得如同风中之烛。

岩卡用浸湿的布巾小心擦拭着林肃额头的虚汗,眼中布满血丝。苍梧族长岩猛蹲在火堆旁,盯着陶罐里翻滚的药汤,神色凝重。甲三靠坐在棚柱边,左臂用木板固定着——昨夜平台坠落时,一块飞石击中了他,臂骨裂了。但他拒绝躺下休息,目光时不时扫过棚外晨光熹微的山谷。

“阿爸,药好了吗?”岩卡哑着嗓子问。

“再等片刻,火候要足。”岩猛沉声道,目光落在林肃胸口——那里,离火之精被小心地放置在一个垫着软布的竹盒里,紧挨着他。晶体不再散发明显光晕,但若凝神细看,能发现其内部仍有极其缓慢的金红与冰蓝色泽在流转,仿佛疲惫的呼吸。

“甲三大哥,京城……真的会有消息来吗?”岩卡忍不住又看向甲三。昨夜那关键时刻突然注入的神奇力量,以及林肃昏迷前那句“我们成功了……暂时……”,让他们都意识到,这场胜利背后,还有他们不知道的、来自遥远北方的援手。

甲三缓缓点头,声音因失血和疲惫而低哑:“将军昏迷前,离火之精与那股外来力量共鸣强烈。若非京城方面以特殊手段隔空相助,单凭我们,绝无可能击溃那邪物投影。”他顿了顿,眼底深处藏着一丝忧虑,“只是这等逆天之举,代价恐怕……”

他没说下去,但岩猛和岩卡都明白。跨越千里引动力量,听上去就如神话一般,施术者要承受的反噬,难以想象。

就在这时,棚外传来一阵急促却尽量放轻的脚步声。一名身上缠着绷带的暗卫快步进来,对甲三低声道:“头儿,丙七和丁九回来了。”

甲三精神一振:“让他们进来。”

很快,两名浑身泥污、衣衫有多处撕裂和灼烧痕迹的暗卫弯腰钻进棚子。正是昨夜被派去监视沸水潭核心区域并伺机破坏的丙七和丁九。两人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但眼睛很亮。

“情况如何?”甲三直起身体,牵扯到伤臂,眉头微皱。

丙七快速禀报:“回禀头儿,昨夜平台崩毁坠落,黑水部驻扎在沸水潭附近的主力伤亡惨重。我们趁乱潜入他们核心营地附近,发现他们存放‘圣虫’和培育蛊虫的巢穴大多被坠落的平台碎石和火焰波及,损毁严重。黑水部族长‘蝮’和几个长老模样的人,在天亮前带着一批亲信和残存的蛊虫,仓皇向西边‘毒龙涧’方向逃窜了。剩下的黑水部众群龙无首,正在内讧争夺残存的物资,乱成一团。”

丁九补充道:“我们还远远看到,有几个穿着与‘圣使’随从不同、袍角绣着银色荆棘的人,在平台彻底坠落前,从东侧悬崖用绳钩逃离,速度极快,追之不及。看方向,是往东北方去的,可能是想翻越‘断魂岭’出南疆。”

“银色荆棘……是‘荆棘之眼’的核心成员?”甲三眼神一冷。圣使麾下普通随从黑袍无装饰,只有地位较高者才有特殊标记。

“很可能。”丙七点头,“另外,我们在撤离时,发现沸水潭水色有异。”

“哦?”

“原本浑浊沸腾的潭水,颜色似乎……变淡了一些,水面漂浮的油污和那令人作呕的腥气也在消散。而且,”丁九露出疑惑的神色,“潭水中心,靠近原来悬浮平台正下方的位置,水面上……凝结了一小片薄薄的、散发着微光的冰晶,与周围的热气格格不入,很久都没有融化。”

冰晶?

棚内几人同时看向昏迷的林肃,以及他身旁竹盒里的离火之精。昨夜那股突如其来的冰凉力量……

“是玄阴真水的残留气息。”甲三断言,心中对京城那位监国殿下的手段更感震撼。相隔数千里,不仅能传递力量,竟还能留下如此具象的痕迹!

“黑水部已溃,圣使及其核心党羽遁走,邪阵被毁,万蛊之母投影消散……”岩猛族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深刻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南疆这场劫难,总算看到曙光了。”

“还不能大意。”甲三摇头,冷静分析,“黑水部虽溃,但‘蝮’和部分骨干逃脱,依托‘毒龙涧’的险恶环境,未必没有卷土重来的可能。‘荆棘之眼’的人逃往东北,那是通往中原的方向,他们定然还有其他图谋。最重要的是……”

他看向林肃:“将军未醒,离火之精耗损巨大,那邪物的本体只是被暂时阻隔,并未消灭。南疆诸多部族经此一乱,势力平衡打破,后续安抚、清算、重建,千头万绪。我们人手太少了。”

众人默然。他们以区区数十人,借势用力,撬动了南疆大局,已是奇迹。但接下来的残局,需要更大的力量和更周全的谋划。

“报——!”棚外又一声急促的通报。一名负责警戒的苍梧猎手冲进来,脸上带着激动:“族长!岩卡!山外来了一队人马,打着……打着王旗!是中原的军队!领头的是个年轻的大人,说是奉靖王殿下之命,前来接应林将军!”

什么?!

棚内众人霍然起身!连重伤的都不例外!

甲三眼中爆出精光:“王旗?可有凭证?来人多少?距离多远?”

“有凭证!那年轻大人出示了金牌和盖着靖王大印的文书!我看得真切!他们人数约两百,皆是精锐骑兵,已到五里外的‘野狼谷’,派了信使先来通报,以免误会!”猎手语速极快。

“快!请信使进来!不,我亲自去迎!”甲三挣扎起身。

“阿爸,我跟你去!”岩卡也跳起来。

岩猛族长按住儿子:“你守着林将军。甲三首领有伤,老夫随你同去。岩卡,带上几个机灵的族人,在周围高点警戒,以防有诈。”

“是!”

片刻之后,当甲三和岩猛在数名苍梧猎手的护卫下,迎到野狼谷口时,只见一队衣甲鲜明、风尘仆仆却军容严整的骑兵静静列队。为首一骑,是一位年约二十三四的年轻将领,银甲白袍,剑眉星目,虽面带倦色,但顾盼间自有凛然之气。他身后一面大旗在晨风中舒展,赫然是监国靖王的王旗!

见甲三等人出来,年轻将领翻身下马,动作干净利落。他目光锐利地扫过甲三绑着夹板的左臂和岩猛等苍梧族人,最后落在甲三脸上,抱拳道:“可是林肃将军麾下,暗卫甲三首领?”

甲三忍着臂痛,肃然回礼:“正是。敢问将军尊姓大名?如何寻到此地?”

年轻将领从怀中取出一面鎏金令牌和一卷密封的文书,双手递上:“末将赵破虏,现任南境都督府麾下昭武校尉。奉监国靖王殿下钧旨,率‘山字营’先锋二百骑,日夜兼程,前来南疆接应林将军,并协助稳定局势。此行另有靖王府亲卫吴总管道录事官一名,可验证文书印信。”

他身侧一名文官打扮的中年人上前,对甲三微微颔首,取出另一份凭证。

甲三验看令牌和文书,印信无误,尤其是那文书上独特的暗记和靖王私印的细微特征,绝难伪造。他心中巨石落地,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激动与酸楚——殿下果然没有忘记将军!在京畿局势未明、自身可能也面临巨大压力的情况下,依然派来了援军!

“赵将军,吴录事,一路辛苦!”甲三郑重还礼,“林将军……正在营地,只是……”

赵破虏神色一紧:“林将军他?”

“将军力战昏迷,尚未苏醒,但性命应是无虞。”甲三引路,“详情容后再禀,请随我来。”

当赵破虏和吴录事看到棚内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林肃,以及旁边那枚光泽黯淡的离火之精时,两人脸色都变得极其凝重。吴录事更是快步上前,仔细查看了林肃的状况和离火之精的状态,又从随身的药箱中取出几枚香气清冽的丹药,喂林肃服下一颗,其余交给岩卡,嘱咐用法。

“林将军这是心力、元气、神识皆透支过甚,又受邪力冲击反噬,伤势极重。”吴录事沉声道,他是靖王府的老人,通晓医理,“所幸根基未毁,且体内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平衡之力在缓慢滋养,应是离火之精与昨夜隔空而来的玄阴真水之力交融所致。眼下需静养,辅以珍药调理,不可再受惊扰劳累。”

赵破虏肃然道:“甲三首领,靖王殿下有令:接到林将军后,首要任务是确保将军安全,护送将军至南疆边境‘镇南关’休养。其次,协助苍梧部等心向朝廷的南疆部族,稳定局势,清剿黑水部余孽及‘荆棘之眼’党羽。殿下已行文南境都督府,后续会有粮草、军资及官员抵达,处理善后。”

他顿了顿,看向岩猛族长:“这位便是苍梧部岩猛族长吧?殿下口谕:苍梧部护持有功,心向王化,特许苍梧部暂代‘炎谷十八峒’盟首之职,协助朝廷安抚南疆各部。具体封赏,待林将军醒转、南疆局势稍定后,由朝廷正式下达。”

岩猛闻言,身躯微震,急忙右手抚胸躬身:“苍梧部叩谢靖王殿下天恩!必竭尽全力,安抚各部,清剿余孽,不负殿下重托!” 这对饱受黑水部欺凌、偏居一隅的苍梧部来说,无疑是天大的机遇和认可。

甲三心中却是另一番计较。殿下让将军去镇南关休养,显然是不愿将军再涉险地,同时也是将南疆后续事务交给了苍梧部和南境都督府。这安排看似合理,但以他对林肃的了解,将军醒来后,绝不会安心在关内养伤。而且,殿下特意派来的是赵破虏——他听说过这个名字,南境都督府的后起之秀,以果敢勇毅着称,但更深层的是,此人是已故老靖王(萧谨言父王)旧部的后人,是绝对可靠的“自己人”。

殿下在京城的情况,恐怕也不容乐观。否则不会动用这样隐蔽的力量,且只派两百先锋。

“赵将军,京中……殿下可安好?”甲三压低声音问道。

赵破虏与吴录事交换了一个眼神,吴录事轻轻摇头。赵破虏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殿下……为国操劳,凤体欠安。具体情形,末将不便多言。但殿下有言:南疆事,托付林将军与诸位;北疆事,自有殿下统筹。望林将军早日康复,以图后计。”

凤体欠安……甲三心中一沉。联想到昨夜那逆天般的隔空援助,殿下付出的代价,恐怕远比“欠安”二字严重。

他不再多问,点点头:“我等明白了。请赵将军稍作休整,我们尽快安排转移林将军事宜。此地不宜久留,黑水部残党和‘荆棘之眼’的人可能反扑。”

“好!”

晨光终于彻底驱散了天际最后一丝暗红,金色的阳光洒落群山,照亮了满目疮痍又迎来新生的炎谷。营地开始忙碌起来,收拾行装,准备担架,喂饮战马。

岩卡蹲在林肃榻边,小心地将那盛放离火之精的竹盒包好,系在林肃身侧。他低声说:“林将军,京城来人了,是靖王殿下派来的。咱们要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养伤。你放心,南疆有我们苍梧部看着,黑水部的混蛋和那些邪魔外道,一个都跑不了!”

昏迷中的林肃,睫毛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无人察觉。

只有离火之精内部,那金红与冰蓝交织的光泽,随着阳光的照射,似乎微微明亮了一丝。

仿佛沉眠的心脏,在晨光中,开始了缓慢而坚定的……下一次搏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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