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里的狂热余温尚未散尽,空气中依旧飘荡着一种被宏伟蓝图点燃的焦灼气息。人们陆续散去,但脚步声中都带着一种不同以往的沉重与决绝。
林景云没有动,他站在巨大的沙盘前,目光在那条条新画出的红蓝线条上逡巡。李根源、缪云台、陈绍安,以及那位浑身都像是用花岗岩雕刻出来的生产建设兵团旅长张中宏,被他请了过来。
这间小会议室的气氛,比刚才更加凝练,更加务实。如果说刚才那场会议是点燃火焰的宣言,那么现在,就是如何让这团火焰烧得更旺、烧得更久的精密部署。
“印泉公,”林景云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响起,“您先通报一下总体的进度,让大家心里有个底。”
李根源点了点头,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严肃。他摊开一份文件,上面的数字和图表密密麻麻。
“按照总计划,绿汁江两岸的征地、勘探、以及初期清表工作,已经完成了百分之九十。移民安置工作由民政厅负责,进展顺利,没有出任何乱子。”他的目光扫过众人,“但是,真正的硬骨头,才刚刚开始。基建工程,尤其是水电站和厂房的地基工程,对物资和人力的需求,将会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们现有的运输能力和财政储备,已经绷得很紧了。”
李根源的话音一落,财政厅长缪云台便下意识地扶了扶他的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透着一丝凝重。他是一个对数字极度敏感的人,每一分钱的流动,在他脑中都会形成一张复杂的网络。
“主席,”缪云台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稳,“为了支持这个计划,财政厅已经将所有非必要的行政开支削减了三成,并且发行了新一期的‘建设公债’。但即便是这样,资金缺口依然巨大。尤其是……您刚才在大会上提出的铁路、公路、索道三线并进的运输方案,这笔投入,将会让我们的财政压力,达到一个临界点。”
林景云转过身,看着这位从美国归来的财政奇才,脸上没有丝毫意外。
“云台,我明白你的难处。”他走到会议桌旁坐下,示意其他人也坐,“钱的问题,我们要用钱来解决。但不是省出来的,是挣出来的。”
他看向商务厅长陈绍安,一位精明干练的女性,在以男性为主的政坛中,她凭借着自己出色的手腕和商业嗅觉,牢牢坐稳了位置。
“绍安同志,我需要你立刻去做两件事。”
陈绍安身体微微前倾,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主席请指示。”
“第一,以云南省政府商务厅的名义,立刻向美国通用电气或者西屋电气发出询价,我们要采购三台400千瓦的水轮发电机组,包括全套的变压、输配电设备。告诉他们,我们用现款,用美元支付!要求只有一个,交货期必须在六个月内。”
“三台?400千瓦?”缪云台的眉毛猛地一挑,几乎要从镜框后面跳出来。这手笔太大了!一台这样的发电机组,连同附属设备,价格都是天价,三台加起来,足以掏空财政厅好不容易挤出来的外汇储备。
陈绍安也有些惊讶,但她没有质疑,只是飞快地在笔记本上记录着,笔尖发出沙沙的声响。“明白了。美国人看重效率和利润,只要价格合适,六个月的交货期虽然紧张,但可以争取。”
“第二,”林景云的目光转向了另一侧,“同时向德国西门子公司发出订单,采购两台他们最新型号的发电机组,功率同样不能低于400千瓦。告诉德国人,除了现款,我们还可以在钨砂、锡锭等战略物资的出口上,给予他们优先采购权。这笔交易,要作为《滇德合作协定》的补充条款,尽快敲定。”
“德国人?”这次,连李根源都忍不住开口了,“景云,我们已经有了三台美式机组,为何还要费时费力去和德国人谈?而且,两种不同制式的设备,对后续的维护和配件供应,都会造成很大的麻烦。”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林景云身上。五台大功率发电机组,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绿汁江水电站的初期规划。
林景云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拿起铅笔,在地图上的两个点上,重重地画了两个圈。一个圈是绿汁江,另一个,则是昆明城外的石龙坝。
“各位,我们的眼光要放得更远一些。谁说这五台机组,都是给绿汁江的?”
他指着绿汁江的那个圈:“美国人讲究标准化生产,交货快,质量稳定。这三台美式机组,就是为绿汁江水电站一期工程准备的!我们要用最快的速度,让钢铁厂和兵工厂的机器先转起来!这是我们计划的基石,一刻都不能等!”
然后,他的笔尖移到了石龙坝的位置。
“而德国人的设备,以精密、高效、耐用着称。这两台德式机组,是为石龙坝水电站的二期改造工程准备的!”
石龙坝水电站,中国第一座水电站,虽然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但其装机容量早已无法满足昆明日益增长的工业和民用需求。
“绿汁江,是为我们的军事工业心脏供血。而石龙坝,则是我们整个云南省城的大脑和引擎!当绿汁江的工厂在全力生产时,昆明的机床厂、纺织厂、卷烟厂、大学和医院,绝不能因为缺电而停摆!两条腿走路,一个保障军工,一个激活民生。这才是完整的工业化布局!我们不但要造出最锋利的剑,还要有一个富庶、稳定的大后方来支撑这柄剑!”
一番话,掷地有声。会议室里再次陷入了沉默,但这一次,不再是疑惑,而是更深层次的震撼。
缪云台的呼吸微微有些急促,他扶着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烁着兴奋的光芒。他明白了,林景云不仅仅是在花钱,他是在用未来的收益,为今天的投资做担保。一个电力充沛的昆明,其工商业能创造的价值和税收,将远远超过购买两台发电机组的成本。这是更高明的理财之术!
“我明白了,”缪云台重重地点头,“财政厅立刻成立专项资金,全力保障这两笔采购的外汇支付!”
陈绍安也合上了笔记本,眼神里充满了干劲:“请主席放心,商务厅保证在一个月内,拿到美国和德国的正式合同!”
解决了能源这个核心问题,林景云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张中宏身上。这位沉默寡言的旅长,从始至终都坐得笔直,像一尊雕像。
“中宏,你的兵团,是真正的硬骨头。说说吧,路修得怎么样了?”
听到点名,张中宏“霍”地一下站了起来,皮靴在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的声音洪亮如钟,带着军人特有的干脆利落。
“报告主席!滇黔公路,全长四百二十公里,目前已完成总工程量的百分之七十八!沿线土方工程已基本结束。剩下的,主要是乌蒙山腹地的几个险峻路段,需要开凿隧道和架设桥梁。施工难度极大,但我们组织了三个爆破攻坚队,二十四小时轮班作业!我向您保证,原计划年底通车,现在我们有信心,在十月中旬,提前实现全线贯通!”
“好!”林景云赞了一声。
张中宏的脸上没有丝毫得意,继续汇报道:“滇川公路,云南段全长三百五十公里,已完成百分之八十七。预计再有两个月的大晴天,我们负责的路段就能全部交工。只是……”
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遗憾:“四川境内,因为之前战乱,工程一度完全停滞。不过,根据我们和川军的联络,刘湘将军已经亲自出面,重新组织了施工队伍。他们派人来我们这边学习了筑路技术和管理经验,正在筹备复工。虽然进度会慢一些,但路,总归是重新修起来了。”
林景云微微颔首。打通西南的交通大动脉,是他战略中至关重要的一环。这不仅仅是经济线,更是未来的军事生命线。
“辛苦了。”林景云看着他,“现在,我有一个更艰巨的任务,要交给你们生产建设兵团。绿汁江水电站的大坝主体工程,我打算全部交给你们。有问题吗?”
这个问题一出,连李根源都微微皱眉。修路和修水坝,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领域。生产建设兵团的战士们虽然能吃苦,但毕竟不是专业的水利工程队。
张中宏的眼睛,却瞬间亮了起来,那是一种被委以重任的,混杂着激动与荣耀的光芒。
“报告主席!没有问题!”他的回答斩钉截铁,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主席,兵团全体官兵,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张中宏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这几年,我们修路、开矿、建房,战士们的手上,老的枪茧还没褪,新的铁锹和钢钎茧子就磨出来了!他们早就不是只会打仗的大头兵了!”
他伸出自己那双巨大而粗糙的手,手掌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疤和厚茧。
“我们学会了看图纸,学会了搞测量,学会了配比混凝土,学会了操作风钻和碎石机!我们从德国专家那里学会了最先进的爆破技术,能把误差控制在半米之内!我们或许没有那些工程师懂那么多的理论,但我们每一个士兵,都用自己的汗水和身体,丈量过云南的每一寸红土地!”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亢,像是在宣誓。
“我们的战士,很多人都来自穷苦山村,一辈子没见过电灯是什么样。当他们听说,我们要亲手建一座大电站,能让整个云南亮起来,能让机器轰鸣,造出保家卫国的钢枪大炮时,您无法想象他们有多兴奋!”
“就在昨天,一营的营长还跑来找我立军令状,说只要您一声令下,他们全营就睡在工地上,保证把大坝的基石,给我们打得比乌蒙山还结实!他们说,以前打仗流血,是为了保卫这片土地。现在搞建设流汗,是为了让这片土地,变得更强大!血都能流,汗算什么!”
张中宏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这个铁塔般的汉子,此刻眼眶竟有些泛红。
“主席,请把任务交给我们吧!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五万官兵,向您保证!不惜一切代价,按时、按质,完成水电站的建设任务!如果大坝出了一丝一毫的问题,我张中宏,提头来见!”
这番话,说得整个会议室里的人都热血沸腾。李根源看着张中宏,眼中满是欣慰。缪云台推了推眼镜,似乎在重新估算这支部队所能创造的价值。
林景云站起身,走到张中宏面前,亲手扶住了他的肩膀。他的手很重,力道很大。
“好一个生产建设兵团!好一群铁打的汉子!”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声音恢复了那种足以开山裂石的平静与力量。
“我不要你的头。我要你和你的兵团,把那座大坝,建成一座不朽的丰碑!刻上每一个参与建设的战士的名字!”
“从今天起,兵团扩编,成立‘水利工程第一师’,专门负责水电站建设。所有设备、物资、技术人员,优先向你们倾斜!”
他松开手,退后一步,郑重地对着张中宏,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个任务,就拜托你了!”
张中宏猛地挺直了身躯,双腿并拢,回了一个更加标准、更加用力的军礼,吼声震天。
“保证完成任务!”
窗外,金色的阳光穿透云层,将整间会议室照得一片通明。宏伟的蓝图已经铺开,执行的利剑也已交到了最可靠的人手中。
一个新的时代,不再是遥远的宣言,而是从这一刻起,由无数双布满厚茧的手,用钢铁和汗水,一寸一寸,在绿汁江畔,开始艰难而又决绝的铸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