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省政府委员会,最高会议室。
晨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光滑的柚木长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空气中还残留着昨夜未散的硝烟味,那是昆明兵工厂新式无烟火药试验留下的痕迹,如今却像是某种仪式的前奏,宣告着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
机要秘书走后,林景云并未休息。此刻,他正端坐于长桌的主位。他的面前,是整个云南,乃至整个西南未来的核心班底。
左手边,是省政府委员会的副主席李根源。他身着中山装,须发已有些许花白,但腰杆挺得笔直,目光沉静如水,仿佛见证了太多风云变幻,早已波澜不惊。紧挨着他的,是建设厅厅长张邦翰,这位前边防军参谋长皮肤黝黑,双手布满老茧,眼神里透着一股军人的强硬与务实。农矿厅厅长吴启新,戴着一副金丝眼镜,斯斯文文,这位留日的农学博士身上有一股浓厚的学者气。交通厅厅长林慕远,麻省理工毕业的高材生,手指在桌上轻轻敲击,眼神中充满了对数据和效率的迷恋。
右手边,则是云南工业的心脏。昆明兵工厂厂长周淮安,一身藏青色工装,身上还带着淡淡的机油味。他身旁的顾长风,军器局的灵魂人物,这位从汉阳兵工厂来的军工天才,表情一如既往的古板,但谁都知道,他那看似平静的脑海里,正奔腾着无数关于钢铁与炮火的狂想。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林景云的身上。他们刚刚都听说了无偿援助贵州发电机组的消息,那份震撼还未完全平息,此刻,他们被召集于此,每个人都清楚,一场更大的风暴即将掀起。
“诸位,”林景云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送给循若兄的发电机,只是开胃菜。今天请大家来,是为了一道主菜——绿汁江兵工厂群。”
他伸手,在桌上一张巨大的地图上,用红蓝铅笔画了一个圈。那个圈,将绿汁江中游一片崎岖的山地囊括其中。
“我们的目标,不是再建一个昆明兵工厂,而是在这片不毛之地上,凭空打造出一个完整的、现代化的、能自我循环的重工业基地。一个能为整个西南提供钢铁、武器、动力的心脏。”林景云的目光扫过众人,“现在,我需要知道,这个心脏的骨架,搭得怎么样了。”
农矿厅厅长吴启新推了推眼镜,第一个站起来汇报:“主席,根据地质勘探大队的最新报告,绿汁江项目周边的矿产资源已经基本探明。新平县的大红山,是一座储量惊人的富铁矿,初步估算,仅地表矿和浅层矿,就足够我们开采五十年以上。在其西侧不到一百公里,就是一平浪煤田,出产的焦煤品质优良,是冶炼最好的燃料。新的采矿场场址已经选定,避开了雨季的泥石流高发区。我们与德国克虏伯公司、西门子公司的新一轮谈判也已完成,全套最新的采矿、选矿和洗煤设备,已经确认了订单,正在汉堡港等待船期,预计三个月内就能运抵海防港。”
林景云点点头,目光转向周淮安。
周淮安立刻起身,他不像吴启新那样文质彬彬,说话干脆利落:“主席,兵工厂的选址,我们勘察了三个月,最终定在绿汁江东岸的一处环形山谷内。这里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出口,地势隐蔽,易守难攻。距离大红山铁矿直线距离八十公里,距离一平浪煤田一百二十公里。最关键的是,山谷内的地质结构稳定,有足够的平地用于分期建设厂房,为后期产能提升预留了充足空间。进出的道路修建,可以依托现有的马帮小道进行拓宽,工程量在可控范围内。”
周淮安话音刚落,他身边的顾长风便补充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技术人员特有的执拗:“新兵工厂的厂区规划,我跟几位德国工程师吵了半个月。德国人主张集中布局,但考虑到战时安全,我坚持采用‘模块化、分散式’的方案。炼钢厂、轧钢厂、机械加工车间、枪械车间、火炮车间、弹药厂,全部分开,以山体为天然屏障,各厂区之间以有顶的廊道或半地下的通道连接。这样一来,即便某个厂区遭到空袭,也不会影响到全局。初步的厂区设计图已经完成,总用电负荷……经过初步核算,峰值将超过五千千瓦。”
五千千瓦!这个数字让会议室里响起一片轻轻的抽气声。要知道,整个昆明城目前的总用电量,也不过才三千多千瓦。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建设厅厅长张邦翰。能源和运输,是卡住这个宏伟计划脖子的两道枷锁。
张邦翰站起身,黝黑的脸上透着一股自信。他没有看图纸,显然所有数据都已刻在他的脑子里。
“主席,各位同仁。最初的方案,是修建几条公路,用卡车和马帮运输矿石和煤炭。但经过实地测算,这个方案效率太低,成本太高,而且雨季一来,道路就得瘫痪。”
他走到地图前,拿起铅笔,画出两条截然不同的线路。
“我的新方案是,放弃公路!我们集中所有资源,修建一条从大红山铁矿到山谷内钢铁厂的窄轨铁路!全长八十二公里,沿途架设七座桥梁,开凿两条隧道。建成后,用小型蒸汽机车牵引,单程运输时间可以控制在四小时以内,一天就能实现一个来回。运力是马帮的五十倍!”
“至于煤炭,”张邦翰的嘴角咧开,露出一口白牙,显得有些得意,“从一平浪煤田到钢铁厂,直线距离只有五公里,但中间隔着一道深不见底的峡谷。修路绕行,需要整整一天。我的方案是——修索道!”
“索道?”林慕远这位交通厅长都忍不住出声,脸上写满了惊讶。
“对!一条跨度五公里的重型运输索道!”张邦翰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用钢铁厂自己出的钢缆,用我们自己的工程师设计。我算过了,建成后,用电力驱动,煤炭可以直接从矿场装进吊斗,飞过峡谷,直接倾倒进钢铁厂的储煤仓!运输效率比马帮提升至少三倍,最关键的是,煤炭在运输途中的损耗率,可以从惊人的百分之二十,降低到百分之五以下!”
这个方案一出,整个会议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被张邦翰的大手笔震惊了。铁路,索道!这不是纸上谈兵,而是经过严密计算,完全可行的方案!这不仅仅是运输方式的革新,这简直是在用工业的巨笔,重塑云南的山河!
掌声,自发地响了起来。连一向古板的顾长风,都忍不住用力鼓掌。
掌声平息后,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看去,是坐在角落里的一位老人,他叫江海川,曾经是石龙坝水电站建设时的技术骨干,如今是云南最顶尖的水电专家。
江海川扶了扶老花镜,走到地图前,指着绿汁江的一处河道:“主席,要支撑起这么大的工业摊子,电力是关键。我沿着绿汁江中游勘察了两个月,终于在这里,找到了一处理想的坝址。此处的河道收窄,两岸都是坚硬的岩体,天然落差高达三十七米。完全可以借鉴石龙坝的经验,建设一座低坝引水式水电站。”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激动:“我的计划分两期。”
“一期工程,预计两年完成。在江上修建一座高十八米的堆石坝,结构稳妥。水泥,就用我们一平浪水泥厂自己土法生产的火山灰水泥,强度足够。厂房内,计划安装两台从美国通用电气订购的400千瓦发电机组,这是他们1925年的最新产品,我已经通过商行拿到了技术参数,可以通过滇越铁路运进来。建成后,年发电量可以达到五百万度,足够满足钢铁厂高炉鼓风机和兵工厂初期机床的动力需求。”
“二期工程,预计在1930年启动。在主坝下游三公里处,修建一座调节坝。最妙的是,那里有一处巨大的天然溶洞,我们可以把厂房直接建在山体内部!这样可以完美规避敌机轰炸的风险。厂房里,计划安装一台德国西门子公司为我们石龙坝水电站同款技术改良的水轮机,再增加一台机组。届时,整个水电站的总装机容量,可以提升到一千二百千瓦!”
江海川的目光变得深远起来:“主席,这还只是开始。绿汁江的水力资源有限,我们的目光,最终要放到金沙江上去!我已经组织了一个青年工程师团队,正在对金沙江沿线进行实地勘察,寻找合适的坝址。未来,我们要在金沙江上,建起十个,乃至二十个绿汁江水电站!”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热血沸腾。如果说张邦翰的计划是骨架,那江海川的计划就是血液!一个独立于昆明之外,拥有独立交通、独立能源的庞大工业帝国,已经清晰地浮现在了众人眼前。
林景云静静地听完所有人的汇报,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让众人坐下,自己则站起身,走到了地图前。
“各位的方案,都很好,很扎实,甚至超出了我的预期。”他先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的心血没有白费。
然后,他话锋一转,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但是,还不够。你们的方案,考虑了效率,考虑了成本,考虑了技术。但我要你们把‘战争’这个因素,放到第一位去考虑!我们建的不是一个工厂,是一个堡垒!一个就算被整个世界封锁,也能自己战斗下去的堡垒!”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拿起铅笔,在地图上重重地划了下去。
“第一,水源与防御必须一体化!江总工程师,我不要只建一座水电站,我要建一座‘伪装要塞’!”
“从绿汁江取水口,修建一条三十公里长的混凝土引水渠,宽两米,深一点五米。沿途,必须设置五处以上的地下暗渠和紧急阀门!战时,一旦前线有变,我们能在半小时内,截断水源,让敌人就算占领了水道,也无法利用!”
“水电站的入口,不能是厂房,给我伪装成一个普通的彝族村寨!所有的核心部件,发电机组,控制室,全部沉到地下十五米深的溶洞里!通风管道,伪装成山体裂缝!整个电站,从外面看,就是一片山,一个村子!只通过两条隐蔽在密林中的索道,与钢铁厂连接,进行人员和物资交换!”
“一期工程,再深化下设计,能容下三台机组!要年发电量突破七百万度!”
林景云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敲在众人的心上。他们原以为自己的设计已经天衣无缝,此刻才发现,林景云想得更深,更远,更狠!
他没有停下,笔尖转向了交通线。
“第二,陆路运输必须有双保险!张厅长,窄轨铁路很好,但还不够。在铁路之外,我们必须再修一条从大红山到钢铁厂的碎石公路!八十公里,路宽四米!采购五十辆福特t型卡车,同时组织我们自己的骡马队。铁路和公路联运,要日均运输矿石的能力,达到五百吨!一条路被炸,另一条马上能顶上!”
“还有,从禄丰,修一条三十五公里长的支线公路,直接接入‘重九路’主干线!我们从德国进口的克虏伯炼钢模具,那些精密设备,不能再绕道昆明了。从这条支线直接进厂区,运输周期至少能缩短两天!”
最后,他的笔尖在钢铁厂和兵工厂之间,画下了一条惊心动魄的直线。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成品和半成品的运输,必须做到绝对隐蔽!”
“在钢铁厂和兵工厂之间,那两公里的山谷,架设一条双线钢缆索道!这条索道,不走山顶,而是全程贴着山谷的密林上方飞行!所有支架全部进行伪装。我们只在夜间运输!从钢锭到武器半成品,单程十五分钟,全程悄无声息,神鬼不觉!”
“最后,保留所有的传统马帮路线!把那些小道全部修葺加固,沿途设立十二个秘密驿站,配备我们最可靠的彝族向导。他们熟悉每一寸土地,能轻易避开土匪和敌人的侦察。一旦公路铁路全被摧毁,这些马帮,就是我们最后的生命线!”
当林景云说完最后一个字,整个会议室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这幅宏大、缜密、甚至可以说滴水不漏的战争蓝图彻底征服了。从能源到运输,从生产到防御,从常规手段到应急预案,每一个环节都被考虑到了极致。
这已经不是一个建设计划了。
这是一个创造历史的宣言。
李根源看着林景云,眼中第一次流露出难以言喻的震撼。他追随过蔡锷,见识过民国无数风流人物,但从未有一个人,能像林景云这样,将现代工业与山地战争的艺术,结合得如此完美。
“是!”
不知是谁,第一个站起来,挺直了胸膛,大声应道。
“是!”
第二个,第三个……
张邦翰、周淮安、顾长风、江海川……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他们的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火焰。那是一种被赋予了神圣使命的激动,一种能够亲手开创一个新时代的自豪。
林景云看着他们,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就去做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足以开山裂石的力量。“用钢铁和汗水,在绿汁江畔,为我们西南,为我们华夏,铸造一柄永不卷刃的利剑!”
窗外,太阳升得更高了。金色的光芒照耀着昆明的城郭,也照亮了会议室里,每一张写满了坚毅与狂热的脸庞。一个崭新的时代,正在这间屋子里,被一个宏伟的计划,彻底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