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杉掐指帮他们盘算了一下——甭管丰年、平年，佃户都得交九成田租，遇上灾年荒年还得倒贴欠租。这般水深火热的处境，这些农民想翻身当自耕农的概率，简直比骆驼穿过针眼还难。
前世蓝杉始终想不通一件事：那些在新中华成立时被没收土地的地主们，个个拍着胸脯声称自家祖传几百年的基业，要真的是祖传，那李先生他们也不可能直接没收了事啊，这里面一定有问题，这田产来源一定无法经得起查！那么？这些人的田产究竟打哪儿冒出来的？
“林大哥，好样的！敢跟地主硬刚，是条响当当的汉子！”蓝杉率先竖起大拇指。
“蓝小哥，您这话可就不对了，”一位脸上刺着“凶斗”字的中年汉子梗着脖子嚷嚷，脖颈上盘踞着暗红色的交叉刀斧纹身，“咱不也是抗租的硬骨头么！”
“没错！咱也都是抗租的！”那些脸上刺着“盗”字的汉子，还有满汉双语刺着“强盗”“逆乱”印记的，齐刷刷应和道。
“蓝小哥，其实官老爷断案全看心情，”那个脸上刺着双语“逆乱”的汉子撇撇嘴，“我就是比旁人多推了差役一把火。”
“哎哟喂！原来官府这么黑啊！”蓝杉故作惊讶地瞪圆眼睛，顺手拱手赔笑，“在下蓝杉，方才多有冒犯。咱们既然投缘，不如互通个姓名？”
“小人任七。”刺着“逆乱”的任七重重拱手，“官府哪里是烂！根本就没把咱当人看！”
“小人张七！”另一个刺着“强盗”的汉子闷声应道。
“小人陈荣！”脸上刺着“盗”字的山东人瓮声瓮气。
“小人宋之荣！”紧挨着的第二位“盗”字兄弟跟着报名。
“小人高登汉！”这个顶着满汉双语“强盗”刺青的瘦小个子——身高不足一米六，蓝杉忍不住打量：这官府莫不是瞎了眼？就这豆芽菜身材，也能劫道不成？
“小人丁士则！”那位“凶斗”刺青的老汉佝偻着背，颤巍巍的模样，蓝杉暗忖：这“凶斗”的名头，怕不是取反了意？
“小人王坦！”最后这位满汉双语“逆乱”刺青的小伙，身高不足一米五，蓝杉瞅着他直乐：您这体型，能“乱”出什么花样来？
“各位都是响当当的抗租好汉！”蓝杉赶紧圆场，“往后咱都把腰板挺直了说话！”
“是……是……”众人支支吾吾应着，却没人能挺直脊梁。
唉，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等咱弄来点“魔法装备”，这腰杆子自然就硬气了！蓝杉索性招呼众人继续唠嗑。
“诸位都是佃户？”蓝杉问道。
除王坦外，七人都点头如捣蒜。
“哦？那你家租子怎么还这么重？”
“甭提了！”王坦捶胸顿足，“我家祖上从前明那会儿传下来的十八亩地，到我手里只剩三亩！可官府还按十八亩收租——五成收成外加各种苛捐杂税！老子已经欠了三年租子，就算把田地卖了都填不上窟窿！听说有人带头抗租，我第一个就跟着干了！”
“你家那点祖产，”丁士则冷笑插嘴，“八成是前明藩王抛荒的田地，用‘更名田’的由头来的吧？”
“丁老哥这话在理！”王坦立刻怼回去，“您老人家的祖上地不也是这样来的！”
“唉！”丁士则摇头叹气，“我爹活着时就把田卖光交租了，我连一垄地都没摸着过！”
好个悲催故事！两个在乱世里好不容易攒下几亩薄田的倒霉蛋，熬成自耕农没几代，硬生生被折腾成佃户，如今还敢带头抗租——这不是往枪口上撞么？蓝杉腹诽着转移话题：“那你们的田最后卖给谁了？总不会是白送人吧？”
“满人呗！”任七咧嘴一笑，“他们不用交租，每年还能领三十两饷银呢！”
“啥？不交租？”蓝杉惊得下巴差点掉地上，“不是天天喊‘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么？”
“满人当然不用交！”高登汉翻了个白眼，“他们的田地全是圈占白来的！”
林清接过话茬：“当年清军入关，以京城五百里为圆心，在直隶一带圈了十九万顷良田——整整占了大半个直隶！我太爷他们家的地，还有张七、陈荣、宋之荣、高登汉祖上的田产，就这么一夜之间变成旗人的田地和牧场了！”
张七补充道：“这些地要么分给旗人当庄主，要么充作官田。庄头世袭管理佃户，收上来的租子，一部分孝敬内务府，剩下的全揣进自己腰包——咱们就是给‘二地主’当长工和佃农的，不过租一样要比照着行性交！只是交给庄头罢了。”
山东口音的陈荣掰着手指头算账：“何止直隶啊！驻防旗人在各省都圈地，分给满洲、蒙古、汉军八旗当安家费。副都统以上官员分得180亩，最普通旗人每人分三十亩，全是免税田，外加每月三十六两饷银——这他娘的才是真正的‘铁杆庄稼’！”
河南口音的宋之荣压低声音：“更绝的是，旗人走到哪儿圈到哪儿！皇庄、八旗庄田、军屯、学田、祭田……见着好地就伸手！”
高登汉咬牙切齿：“老人们说，圈地时比剃发令还狠！八旗兵骑着马拽着绳索当界线，绳子扫过的地全归旗人！原主连夜就被撵出去，锅碗瓢盆都抢光，连老婆孩子都掳走！失地的人，生活没有着落，大量的死去，父母夫妻同缢死刮树皮抉草根而食，比比皆是！”
林清冷笑：“康熙朝早年的时候，被圈的良田大多荒废成牧场。种地的没了田，久而久之连犁耙都不会使了——整个北方民生倒退得比明朝还惨，直隶都快成‘鬼城’了，千里无炊烟真不是说笑的！”
好嘛，这代英搅屎棍圈地运动是为了发展工业，这野猪皮子孙圈地为了抛荒，还真是为种花家做出“巨大贡献”，真是没有必要存在了。
“所以康熙八年不是下旨‘永停圈地’，还退还部分土地么？”蓝杉追问道。
“屁！”丁士则捋着山羊胡，“名义上停了，实际上拖到乾隆四年才消停！我活了这么大岁数，什么没见过？”
陈荣接话：“王坦家那所谓的‘更名田’，听着好听——将前明藩王土地约16.6万顷无偿划归原耕种之人，承认其永久所有权，并与民田一例输粮。可实际呢？七成土地都让豪强用‘代管’的幌子吞了！王坦家能保住十八亩地，算祖坟冒青烟！”
王坦不服气：“放屁！那些破地谁要啊！”，然后停了一停，”康熙年间，是没有人要，到嘉庆年间，就有人要了，唉”
蓝杉听得头皮发麻：好嘛！清朝这土地兼并玩得比明朝还野——嘉庆十八年再看，经过清初大圈地，再加上佃户们交不起租被迫失地，这会儿全国还能剩两三成自耕农？悬！
宋之荣突然插嘴：“我家地被圈后，赶上了康熙的垦荒令。官府倒是给牛给种子，还说免六年到十年的税……结果呢？税期还没熬满，旗人和官老爷就跑来认领，说我们早就是佃户了！辛辛苦苦攒的五亩地，连本带利全得吐出来！”
好个“春种无地，秋收无粮”的绝户计！蓝杉终于想通：有清一代的土地兼并，简直比明朝读书人还不要脸！
“那有功名读书人免租么？”。
“听说在雍正年间，改成所有人要交，但乾隆即位后废止了，举人及以上功名可免田赋，秀才仅免丁税和徭役。所以大量交不起租的把田地投献”，林清说道。
“好，我知道了”，蓝杉明白了雍正吹得震天的“一体纳粮”都没有整成，乾隆即位后废止该政策，恢复士绅赋役优免，印证了“功名即特权”在封建秩序中的不可撼动性，难道犬儒这么怀念我大清。
“各位！且听我一言！”蓝杉话音未落，不光这八位被刺了字汉子，连周围那一圈来永明城当流民的都竖起耳朵盯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