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雨把笔记本合上时,笔尖在封底刮出一道细痕。她没在意,随手塞进课桌抽屉的最里层,上面压了几本旧练习册。走廊传来值日生拖地的声音,水渍在瓷砖上拉出长长的印子,她低头看了看鞋尖,转身离开了教室。
第二天早晨,她来得比平时早。晨光斜照进空教室,她拉开抽屉准备取笔记本,手指碰到一堆散乱的纸页。练习册被挪到了外侧,原本藏在深处的草稿不见了。她心头一紧,翻找一圈,在垃圾桶边沿发现几片撕碎的纸角。她蹲下身,一片一片捡起来,拼在掌心。
“每天偷偷吞下两粒白色药片”——这句话赫然在列。字是她写的,墨色偏深,写到“吞”字时还顿了一下。她记得那天张悦趴在桌上睡着了,袖口滑落露出手腕内侧的淤青,她坐在后排,笔尖停了很久才落下这行字。那是观察,不是审判。可现在,这些字被人撕碎,传阅,当成秘密议论。
她攥紧残页,站起来环顾四周。几个同学正凑在一起低声说话,看见她进来,立刻散开。有人低头翻书,有人假装整理文具,但眼神飘忽。她没说话,把碎片塞进口袋,坐回座位。
上午第三节课间,厕所传来压抑的哭声。林小雨推开门,听见隔间里有人抽噎。声音很轻,却带着颤抖。
“是谁写的?”张悦的声音从里面传出,“谁把我吃药的事写成故事?”
林小雨靠在洗手池边,手指摩挲着口袋里的纸片。“是我。”她说。
门锁咔哒响了一声,张悦拉开门。她眼睛发红,头发有些凌乱,校服领口歪着。“你为什么要写我?”她声音发抖,“你以为我很奇怪是不是?觉得我装坚强很好笑?”
“我不是为了让人笑话你。”林小雨把残页拿出来,摊在掌心,“我只是……想记住那些没人看见的事。你每天早上按时交作业,课间还帮老师收发资料,可你连站久了都会头晕。这些事,你不提,别人就不知道。”
张悦盯着那几片纸,嘴唇微微发颤。“你知道吃药意味着什么吗?一旦传出去,大家会说我不正常,说我心理有问题,说我根本不该当班长。”她声音低下去,“我怕……怕再也做不回原来的样子。”
“你本来就没必要做‘原来的样子’。”林小雨轻声说,“你已经够累了,不用再瞒着所有人。”
张悦靠着墙,慢慢滑坐在地上。她抱着膝盖,头埋进臂弯。“昨天还有人问我,是不是最近精神不好。我笑着说可能是熬夜复习。”她苦笑了一下,“可我真的不想再骗了。”
林小雨也蹲下来,把残页重新折好。“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我没想过要公开它,也不会再写你的事,除非你同意。”
张悦抬起头,看着她。“那你为什么还要写?”
“因为总得有人记得。”林小雨说,“不是为了曝光谁,而是为了让那些沉默的话,至少存在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外面传来上课铃声,脚步声由远及近。张悦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子。“别让别人再看到这些东西了。”她说,“我不想伤害你,也不想被伤害。”
林小雨点头。
她走出教学楼,直奔教师办公室。李老师应该还在批改作业。她需要一个能说话的地方,一个能让这些文字不再失控的出口。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抬手准备敲门,却听见王老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现在学生心思都不在学习上。”王老师语气冷硬,“整天写些阴暗的东西,拿同学私事发泄情绪,这叫文学?这是带坏风气!”
林小雨的手停在半空。
“那个林小雨,作文倒是有点小聪明,可心思用错了地方。”王老师继续说,“班主任不该纵容这种行为,班级不是情绪垃圾桶。”
她慢慢放下手,指尖冰凉。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午后阳光,照在她肩上,却不暖。她低头看着口袋里的残页,边缘已经被汗水浸软。她转身离开,脚步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回到教室,她把碎片夹进笔记本最深处,翻到一页空白纸,拿起钢笔。笔尖悬着,迟迟没有落下。窗外操场上,体育课的学生在跑步,口号声一阵阵传来。她想起张悦说“我不想再骗了”时的眼神,想起自己写下那些字时的冲动——不是为了揭露,而是为了理解。
可现实是,理解太难了。哪怕出于善意,文字一旦离开笔尖,就不再受控制。
她合上本子,把钢笔放进笔袋。放学铃响后,同学陆续离开,教室渐渐安静。她最后一个起身,站在门口回头看了眼自己的座位。夕阳穿过窗户,落在空荡的课桌上,把影子拉得很长。
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如果没有人敢署名,那就让名字消失。如果表达总会带来伤害,那就让它悄悄发生。
她摸了摸笔袋,金属外壳微微发烫。
下次……换种方式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