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长河的皮鞋踩在雨后泥泞的田埂上,溅起的泥点在裤脚晕开深色的花斑。这位刚被破格提拔的省长拒绝了市县两级准备好的调研路线图,此刻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青杨村的菜地里,身后跟着气喘吁吁的秘书和一脸紧张的乡干部。
“钟省长,前面是洼地,我让村里把拖拉机开过来?”乡党委书记张强试图拦住他。
“不用。”钟长河摆摆手,目光被沟渠里漂浮的塑料袋吸引。他蹲下身拨开浑浊的水面,露出底下堵塞的排水口,“上周那场暴雨,这片菜地积水三天才退?”
张强额头冒汗:“是...是有些内涝,我们正在申请专项资金修水利。”
“申请了多久?”
“去年...去年汛期后就打了报告。”
钟长河站起身,泥土在他深灰色西裤上勾勒出斑驳的地图。这位以“铁血”作风闻名的省长此刻却没显露半分怒意,只是将沾着泥浆的手指在裤腿上随意蹭了蹭:“带我去看看村民说的‘豆腐渣桥’。”
那座横跨山涧的便民桥果然如传闻般惊心——预制板间的裂缝能塞进拳头,护栏锈得只剩几根扭曲的钢筋。桥头石碑上“2021年民生工程”的鎏金大字在日晒雨淋下褪成了惨淡的灰白色。
“这桥能过三轮车?”钟长河踩着晃晃悠悠的桥面,桥身立刻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
“早...早就禁止重型车辆通行了。”陪同的村主任声音发颤。
“那老百姓怎么运菜?”钟长河突然提高音量,惊飞了桥洞下栖息的麻雀,“我在村口看到王老五用扁担挑着菜走两里山路,就是因为你们这座‘民生工程’成了摆设?”
干部们噤若寒蝉的当口,桥对岸传来中气十足的叫骂声:“又来作秀咧!上次市里来的官儿拍了照片就跑,桥还是照样塌!”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个戴草帽的老汉正扛着锄头往这边走,草帽檐下露出花白的络腮胡。张强脸色大变:“李老头!别胡说八道!”
“我胡说?”李老汉把锄头往桥上一杵,震得碎石簌簌往下掉,“这桥去年塌过一次,压坏了我家两头猪!你们赔过一分钱?现在倒好,省长来了就装模作样!”
钟长河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这位“胆大包天”的老汉。老人古铜色的脸上沟壑纵横,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洗不净的泥灰,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钉子直刺人心。
“老人家贵姓?”钟长河主动伸出手。
“免贵姓李,李铁牛。”老汉没握手,反而往地上啐了口唾沫,“省长要是真想办事,就别听这些干部瞎咧咧。青杨村有三害:水利坏,桥梁垮,村支书的小姨子开的肥料店卖高价!”
这番“炮轰”让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秘书小王紧张地想去制止,却被我用眼神拦住。他从公文包里抽出笔记本,笔尖在“侠客行”调研日志上沙沙游走:“肥料店什么情况?”
“比镇上贵三成!说是‘特供有机肥’,结果施了菜叶子全发黄!”李铁牛越说越气,锄头把在桥上敲得砰砰响,“我们去举报,市场监管的来了喝杯茶就走,说要‘抽样检测’,到现在半年多没下文!”
钟长河的铅笔在笔记本上划出重重的折线。他注意到李老汉磨得发亮的锄头上刻着“生产能手”四个字,锄刃却豁了好几个口子。
“您种的什么菜?”
“反季节黄瓜。”提到菜,李老汉语气稍缓,“本来能赶在春节前上市,就因为路不好,运到县城菜市场都烂了三成。”
“带我去看看您家大棚。”钟长河抬腿往桥对岸走,吓得张强一把抓住他胳膊:“省长!这桥真不安全!”
“李老汉不天天走吗?”钟长河拨开他的手,稳稳地走到对岸,“老人家,带路?”
李铁牛愣了愣,突然咧开嘴笑了,露出豁了颗门牙的牙床:“好!让你看看咱农民的‘辛酸泪’!”
在村民眼中“比驴还犟”的李老汉,此刻却成了最称职的向导。他带着省长钻进闷热的蔬菜大棚,指着枯黄的黄瓜藤:“看见没?这就是用了‘特供肥’的效果。支书小姨子说这是进口货,结果还不如鸡屎肥管用!”
钟长河蹲在垄沟里,指尖捏起片卷曲的叶子对着光看。阳光透过塑料薄膜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斑,这位以雷厉风行着称的省长此刻却像个专注的学生,连额角滑落的汗珠都顾不上擦。
“村里多少户用了这种肥料?”
“八成!都是被村干部逼着买的,说不用就不能享受补贴。”李铁牛蹲在他对面,从烟袋里捻出旱烟丝,“省长,您要是真能管这事,我把家里藏的老窖酒拿出来给您润润喉。”
“先留着。”我掏出手机对着发黄的叶片拍照,“等问题解决了,我来讨这杯酒。”
离开青杨村时,夕阳正将天空烧成琥珀色。我让司机把车停在村口,自己站在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听李铁牛和几个村民你一言我一语地“吐槽”。从农机补贴被克扣到医保卡报销难,老汉们的抱怨像连珠炮般密集,间或夹杂着粗粝的咒骂。
“够了!”张强终于忍不住呵斥,“李铁牛你别给脸不要脸!”
“我不要脸?”李铁牛气得胡子发抖,抓起地上的泥块就往张强身上砸,“你们把扶贫款拿去修办公楼的时候怎么不说要脸?!”
混乱中,我突然鼓起掌来。这突兀的掌声让所有人都愣住了,连挥着锄头要拼命的李铁牛都停了手。我
“老人家,您刚才说的灌溉问题、肥料问题、桥梁问题,我都记下了。”我从秘书手里拿过录音笔,按下停止键,“下周这个时候,我派督查组来听您反馈整改情况。如果还没解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干部们,“我就带着省纪委的同志来青杨村住几天。”
回程的越野车在山路上颠簸,我翻看手机里的照片:李老汉豁口的锄头、大棚里枯黄的黄瓜藤、裂缝中的桥体钢筋。秘书小王忍不住问:“省长,李铁牛那些话好多是道听途说,要不要先核实——”
“不用核实。”我打断他,指尖在“豆腐渣桥”的照片上停留,“群众的‘吐槽’就是最真实的民情台账。比起汇报材料里的漂亮数据,我宁愿听这些‘刺耳话’。”他突然笑了笑,那抹转瞬即逝的笑容让秘书有些恍惚——这位以“面瘫”着称的省长,笑起来眼角竟有淡淡的细纹。
当越野车驶过重新陷入沉寂的青杨村,桥头上,李铁牛悄悄把藏在背后的老窖酒又抱回了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老汉望着远去的车尾灯,突然朝着尘土飞扬的方向狠狠啐了口唾沫,却在转身时,用粗糙的手掌偷偷抹了把眼角。
而此刻的我正对着笔记本沉思,青杨村的“三害”被他用红笔圈出,旁边批注着:“下周三前,省财政厅牵头解决全省农村水利设施专项资金拨付滞后问题。”车窗外,暮色中的山峦连绵起伏,像极了他此刻心绪翻涌的剪影。这位怀揣“侠客”之心的省长知道,他的基层调研,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