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驾亲征的决策已下,圣旨明发,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帝国的每一个角落。
整个国家机器,从中央到地方,从军营到粮仓,都如同上紧了发条般,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高效运转起来。
白日的沈娇娇,顶着萧烬的皮囊和身份,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
她需要协调户部、兵部、工部,确保前线粮草、军械、被服能源源不断输送;她需要接见一批又一批的朝臣,安抚那些因皇帝即将离京而产生的各种疑虑、恐慌,或是别有用心的试探;
她需要批阅雪片般飞来的奏章,处理因这场大规模军事行动而引发的各种连锁反应。
她全凭着一股“绝不能在这个时候掉链子”、“不能让小烬烬看不起”的倔强和责任感,硬生生撑了下来,将各项事宜安排得井井有条,连那些原本对她能力心存疑虑的老臣,也不禁暗暗点头。
直到夜幕深沉,万籁俱寂,她才终于得以屏退左右,拖着几乎被掏空的身躯,重重地瘫倒在龙榻之上。
绣着金丝龙纹的锦被柔软地包裹着她,殿内只余下角落宫灯散发出的昏黄光芒,将她疲惫的身影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
脑子里那根紧绷了一整天的弦,终于在此刻稍稍松弛下来。
繁杂的政务、喧嚣的人声渐渐远去,意识如同沉入温暖的水底,变得有些模糊。
然而,就在这意识将沉未沉之际,一个被白日极度繁忙和紧张情绪死死压抑住的、极其简单却又堪称石破天惊的问题,狠狠撞进了她的脑海,让她瞬间清醒!
等等……
萧烬要去亲征……
那他……具体是怎么个去法?
他只是一缕意识啊!
一个没有独立实体的灵魂!他的意识,自从她穿越而来,就一直依附于、或者说被困于这具名为“萧烬”的身体里!
而这具身体……自从她到来后,绝大部分时间,尤其是在白天,都是由她——沈娇娇,在主导和控制啊!
难道……所谓的“御驾亲征”,所谓的“天子亲临前线”,实际上是她——沈娇娇,这个来自现代、连只鸡都没亲手杀过、对冷兵器战争认知仅限于影视剧的普通灵魂,要顶着萧烬的皇帝皮囊,亲自去往北境那血肉横飞、刀光剑影的战场?!
这个迟来的、却清晰无比的认知,如同三九寒冬里一盆掺着冰碴的冷水,对着她的头顶猛然浇下,让她瞬间从龙榻上弹坐起来,浑身的汗毛倒竖,后背惊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连呼吸都为之停滞。
“我……我去打仗?!”
她指着自己的鼻子,对着空荡荡、只有烛火噼啪声的寝殿无声呐喊,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和惊恐。
“我一个生活在和平年代,最多看过几场动作电影,连鸡都没杀过、军训打靶都手抖的现代社会小畜畜,要去跟那些茹毛饮血、弓马娴熟的北狄蛮子真刀真枪地骑马对砍?!这开的是什么国际玩笑!”
那白天她在意识里对萧烬说的那句“你放心去,京城有我”的豪情壮语算什么?
合着她不仅是那个要留下来守家的,同时还得是那个要顶在前面出征的?!
那萧烬呢?
他怎么办?
留在京城……当背后的“意识体远程军师”?
不对!
完全不对!
另一个更加让她凌乱的念头接踵而至,如同第二记重锤,砸得她头晕目眩。
如果承载着他们两人意识的这具“身体”去了北境,那萧烬的意识自然也必须跟着一起去!
否则,难道让她一个人,顶着皇帝的壳子,傻乎乎、懵懂懂地跑去前线送死吗?
可反过来说,如果他们两个(意识和身体)都一起去了北境,那京城怎么办?
朝堂怎么办?
难道真的完全交给臣子,搞个什么“监国”制度?
那跟主动放弃中央控制权有什么区别?
潜伏在暗处的太后吕氏和谢慎,时不时出来蹦跶的顾长渊,还不立刻抓住机会,掀了他们的老巢?!
原来……
所谓的“御驾亲征”和“坐镇京城”,对于他们这两个共用一具身体的特殊存在来说,根本就是个无法成立的伪命题!
他们根本就是被绑在一起的!
要么一起上前线,要么一起留后方!
没有第三种选择!
白天在金銮殿上,她竟然还一本正经、内心充满牺牲精神地觉得是萧烬独自去冒险,而她来承担守家的重任……简直蠢透了!
她当时完全被局势和情绪推着走,压根没意识到这具身体唯一的、不可分割的归属权问题!
那萧烬呢?
他肯定早就清楚这一点!
所以他在提出亲征这个决策时,内心就已经默认了是他们这两个灵魂要共同奔赴战场,承担那份极致的危险。
而他当时那句“朝堂有你”,或许……真正的潜台词是……希望她能鼓起勇气,承担起这份不得不为的责任,和他一起上前线?
至于京城,只能退而求其次,想办法寻找可靠的人选进行托付?
可京城,能托付给谁?
太后虽然倒了,但朝中势力盘根错节,谁能保证绝对忠诚?
谁又有能力在皇帝都不在的情况下,稳住局面?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闪过脑海,沈娇娇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极其古怪,混杂着恍然、荒谬和一丝哭笑不得。
她猛地想起,萧烬在最后安排后方事宜时,似乎是极其不情愿地、几乎是咬着后槽牙,用一种近乎屈辱的语气补充了一句【……若有紧急政务,尔等……可咨询……帅府之中,那几个略通文墨、知晓实务之人。】
帅府?
略通文墨?
他指的,分明就是她之前凭借“颜值”标准招揽进帅府的那批“帅哥”成员里,除了武力值之外,确实有几个是世家子弟出身、读过不少书、甚至有过地方治理经验的!
比如那个吟诗作对的李清风,家学渊源;还有两个是因为家族变故或得罪上官而离职的原地方官员,对政务流程颇为熟悉。
当时她听着只觉得萧烬是迫于无奈,病急乱投医,或者是对她这个“帅府”存在的某种消极妥协和利用。
现在串联起来才恍然大悟——他这是被逼到绝境的没办法的办法!
在他不得不带着她(或者说她不得不带着他)上前线,两人无法分割的前提下,京城必须留下一个至少名义上能暂时稳住局面、又不会立刻被太后残余势力吞噬或架空的“自己人”小组。
而她麾下那个被满朝文武私下鄙夷、却因“皇帝”亲自组建和“宠信”而拥有特殊地位和一定武装力量的“帅府”,竟成了眼下唯一勉强可用、且相对可控的选择!
让一群主要靠“颜值”入选、被传统士大夫视为“佞幸”、“弄臣”的“近侍”,临时组建一个类似“内阁”或“议政堂”的机构,代理国政,处理军国大事……这恐怕是萧烬这位自幼接受严格帝王教育、重视祖宗规制和朝廷法度的正统皇帝,在其职业生涯中,下过的最憋屈、最违背祖训、也最挑战他内心底线的决定之一了!
沈娇娇几乎能清晰地脑补出,萧烬在意识深处艰难地做出这个决定时,那翻江倒海般的郁闷、无奈和自我唾弃。
让他这样骄傲的帝王,去依靠一群他曾经内心鄙夷的“花瓶”来守护他最重要的根基之地,那种感觉,恐怕比让他亲自上阵挨刀子还要难受千百倍。
但为了大局,为了能让他们两人没有后顾之忧地去前线搏杀,他只能忍下这份巨大的不适和屈辱感,做出了这个违背他所有原则的妥协。
而这一切难以启齿的纠结和牺牲,根源都在于——“他们”是一体的,无法分割。
她无力地重新躺倒回柔软的龙榻上,拉起厚重的锦被,猛地将自己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蒙住,在黑暗中发出了一声混合着绝望、认命和极度尴尬的哀嚎。
啊啊啊啊,这下好了,真是被彻彻底底绑死在同一辆战车上了,想临阵脱逃、想找个借口不下都不行了!
意识深处,某个刚刚结束一番极其艰难的心理建设、正强迫自己接受“帅府摄政”这个荒诞却又不得不为的设定的帝王,清晰地接收到了她这番从震惊骇然、到懊恼窘迫、再到顿悟理解、最后归于无奈认命的、如同坐过山车般剧烈起伏的情绪波动。
萧烬:【……】
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这个蠢女人,总算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了。
只是……目光再次落到那份暂定的“帅府议政”名单上,看着李清风那几个名字,萧烬还是忍不住在意识深处,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
这群靠着皮相上位的家伙……最好能给朕安分守己,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