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重俗寺那扇隔绝了尘世与玄机的禅门归来后,萧烬便将自己彻底沉入了养心殿那片由奏折堆砌起的、无边无际的政务海洋之中。
他几乎是不眠不休地批阅,朱笔挥洒,决策果断,仿佛要将所有的时间与精力都榨取殆尽。
帝王依旧威严,朝会依旧举行,政令依旧通达天下。
似乎一切都没变
似乎……一切又都变了。
陛下的眼眸深处,那曾因得知真相而剧烈翻涌的痛苦与绝望,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内敛的东西所取代——那是一种将无尽思念与沉重背负,尽数化为前行力量的决绝。
沈娇娇离开的第一年,萧烬将所有的痛苦与思念,都化作了肃清朝野、革故鼎新的雷霆手段。
朝堂之上,他不再仅仅是那个成功夺回权柄、清算政敌的胜利者,更蜕变为一个目光锐利、意志如铁的革新君主。他力排众议,破格提拔了一批有真才实学却出身寒门的士子,将他们安插进关键职位,与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形成制衡。
他以当年沈娇娇在他意识里插科打诨、或是认真争论时,偶尔流露出的那些零碎“现代观念”为隐约蓝本——诸如“任人唯贤”、“注重实效”、“打击贪腐需用重典”等等,推行了一系列雷厉风行的新政。
他设立了更严密的监察体系,亲自过问重大案件的审理,对贪赃枉法者惩处极为严厉,甚至不惜触动某些开国勋贵的利益。
一时间,朝野风声鹤唳,官员无不自危,帝国肌体中积攒多年的沉疴痼疾,正在被他用近乎冷酷的手段,一点点剜除。
凌墨等近臣时常发现,陛下在深夜批阅奏折时,会对着某份行文风格略显跳脱、或是用了某个生僻却精准词汇的折子,微微出神许久。
他那修长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朱笔笔杆,深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纸背,在回忆着谁曾趴在这张书案旁,一边抱怨一边用他那支御笔,留下过歪歪扭扭、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点破关键的可笑批注。那片刻的恍惚之后,他眼中的锐利便会更盛,落笔也更为果决,仿佛要将那份无人能懂的思念,都倾注到这万里江山的经纬之中。
沈娇娇离开的第二年,宫墙之内,开始悄然发生着一些静水流深的变化。
萧烬想起了沈娇娇初来乍到时,对着后宫那众多如花美眷,曾痛心疾首地嘀咕“暴殄天物”、“圈养金丝雀”,以及她那些关于“个人选择”、“追求自我价值”的惊世骇俗之言。某个清晨,他颁布了一道震惊朝野内外的旨意:凡宫中妃嫔,无论品级,若不愿拘于宫墙之内,可自愿请辞,内务府将按其位份赐予丰厚的遣散银钱,允其归家或自行婚嫁,朝廷绝不干涉,还其自由之身。
此旨一出,前朝后宫皆是一片哗然。古往今来,岂有帝王主动遣散后宫之理?然而,在萧烬不容置疑的帝王权威之下,虽有非议,却无人敢真正阻拦。许多早已厌倦了深宫寂寞、或是心中另有牵绊的女子,在最初的震惊与犹豫后,终是泪眼婆娑地跪在殿前,叩谢这份意想不到的隆恩,然后带着复杂的情绪与对未来的期盼,一步步走出了这座禁锢了她们青春与梦想的、华丽而冰冷的牢笼。
对于那些因各种原因选择留下的妃嫔,萧烬也并未让她们在日复一日的空虚等待中凋零。他下令在宫中开设女子学堂,延请饱学宿儒、技艺精湛的女师,甚至允许苏瑾瑜等太医署官员讲授浅显的医理知识。妃嫔们可以根据兴趣学习诗书、绘画、音律、女红,乃至管理账目、辨识草药。一时间,后宫不再是整日萦绕着争风吃醋、勾心斗角的战场,反而多了几分难得的书卷气息与平和氛围。宫人们私下议论,陛下此举,不似一位惯于掌控的帝王,倒更像是在……小心翼翼地,完成某个早已离去之人未竟的心愿。
沈娇娇离开的第三个冬天,寒意渐浓,宫中的雪花再次无声地飘落,铺满了皇城的每一个角落,将往昔的喧嚣与鲜活都掩埋在了一片纯净的寂寥之下。
萧烬独自站在昭阳殿的屋檐下,负手望着漫天飞雪。一片晶莹的雪花旋舞着,轻轻擦过他微凉的指尖,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冰冷触感。
三年了。
整整一千多个日夜。
娇娇,你在那个有着会跑的铁盒子、能千里传音的小板子的世界,可还安好?是否……已经渐渐适应,渐渐淡忘了这里的一切,包括我这个……被你称为“小烬烬”的孤家寡人?他几乎快要习惯了这种日日夜夜啃噬着心脏的刻骨思念,习惯了在这无望的等待中,独自背负着两个女子沉甸甸的情债与期盼,机械地履行着帝王的职责。
然而,命运的轨迹,总是在人几乎放弃希望时,悄然转动。
就在一个看似与过去一千多个午后毫无分别的寻常午后,自京城西郊的方向,忽然传来了沉重、悠远,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钟声!
“咚——”
“咚——”
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庄严肃穆,回荡在寂静的皇城上空。
一声,两声……直至整整十二响!
那是大雍国寺,唯有德高望重的方丈高僧圆寂之时,才会敲响的、通告天下的报丧钟鸣!
萧烬手中那盏尚带着余温的茶盏,“啪”地一声失手落在地上,上好的官窑瓷瞬间摔得粉碎,茶汤四溅。他却浑然不觉,猛地抬起头,锐利如鹰隼的目光穿透殿门,死死望向重俗寺所在的方向,心脏像是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撞了一下,骤然缩紧!
了然主持!
他甚至来不及更换常服,依旧穿着那身明黄色的龙袍常服,即刻厉声命人备马,只带着凌墨与一小队精锐侍卫,不顾一切地冲出宫门,策马扬鞭,朝着城外重俗寺的方向疾驰而去!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抽打在他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疯狂地叫嚣、冲撞:了然的圆寂,绝非寻常!这一定与娇娇有关!与那盏燃烧了三年的往生灯有关!
当他带着一身寒气,疾步踏入那片愈发显得清冷寂寥的禅院时,寺中僧人正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悲恸与诵经声中。禅房内,了然主持已于蒲团之上安然坐化,面容平静祥和,仿佛只是陷入了深沉的禅定。然而,萧烬的目光却第一时间,如同被磁石吸引般,死死投向了供桌上那盏依旧亮着的往生灯——
那灯焰,比起三年前他初见时,已然微弱了许多,光芒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却依旧顽强地、一下下地跳跃着,燃烧着,不肯放弃。
而就在萧烬心神激荡,尚未从这复杂情绪中理清头绪时,一个更强烈的直觉攫住了他!
“凌墨!”他猛地转身,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嘶哑,“快,备马,去苏府!”
苏府内院,依旧弥漫着淡淡的药香。一张铺设简单的卧榻上,苏婉清依旧如同过去三年一样,静静地躺着,面容苍白,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仿佛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萧烬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地紧盯着她。就在刚刚,在他踏入房间后不过几个呼吸的刹那,在所有人都未及留意之际,他清晰地看到,苏小姐那只无力垂在身侧的、纤细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如同蝴蝶振翅,短暂得如同错觉,之后,她又恢复了那彻底沉寂的状态,仿佛刚才那一丝波动从未发生过。
但萧烬确信自己没有看错!那绝非眼花!
了然圆寂,钟鸣十二,往生灯火摇曳欲熄,苏小姐手指微动……这一切接连发生,绝非偶然的巧合!
是了然大师在生命最后的时刻,用毕生修为催动了什么?是苏小姐沉睡的魂魄,因了然的离去或是灯火的微弱而产生了某种感应?还是……这一切的征兆,都与娇娇那渺茫的归期,有着某种隐秘的关联?
萧烬站在原地,目光复杂地看向榻上那具承载了太多秘密与牺牲的躯壳,又仿佛能穿透重重屋宇,看到寺庙里那盏仍在顽强燃烧的往生灯。
心中沉寂了三年的死水,终于在这一天,被投入了一颗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
娇娇,这一丝动静,是不是预示着……你快要回来了?
还是说……这盏为你我燃烧了三年的灯,终于……快要燃到尽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