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沙哑:“孙天河,你知道我为什么宁可关掉武馆,让天一在这里端盘子,也不肯去A市,不肯接受他们的‘招安’吗?”
“因为风骨,因为不愿成为他人手中之刀。”
孙天河答道。
“对,也不全对。”
周怀山摇摇头,“更因为,我看透了。”
“那套体系,进去容易,出来难。一旦沾上,身不由己,到最后,连自己为什么练武,为什么活着都可能忘了。”
“我不想天一走那条路。现在,你孙家刚从那条路上摔下来,一身泥泞,前途未卜。”
“你却想拉天一上去?你觉得,我会答应吗?”
他的质问,直指核心,毫不留情。
孙天河深吸一口气,他知道,这才是真正的考验。
“前辈,孙家确实刚从泥泞中爬出,但正因如此,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条路的肮脏和危险,也更珍惜能在阳光下堂堂正正行走的机会。”
孙天河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我找天一兄,不是想让他成为孙家的‘刀’,而是希望他能成为孙家在S市的‘锚’。”
“一个能让孙家的船在风浪中不至于迷失方向、也能让孙家记得为何出发的伙伴。”
“我们需要他的武艺,更需要他和他所代表的、周天武馆传承下来的那种‘不愿同流合污’的精神。”
他顿了顿,看向周怀山,眼神清澈而坚定:“至于前途……孙家的前途,现在由我决定。”
“我不敢说一定能重现辉煌,但我可以保证,在S市,孙家行事,会尽量走在阳光下,即便迫不得已涉足灰暗,也绝不会让伙伴去做违背良心和原则的事。”
“这,是我对父亲的交代,也是我对自己的要求。”
周怀山目光如炬,仿佛要穿透孙天河的肺腑,看清他话语中每一分真意。房间里的寂静持续着,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李沐林一直安静地坐着,此刻却忽然轻声开口,声音如同清泉滴落石上:“周前辈,天河他……很累,但心还没乱。他说的话,是真心的。”
周怀山有些诧异地看了李沐林一眼,似乎没想到这个目盲的姑娘会在此刻开口,更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句话。
他重新看向孙天河,看着他眼中虽然疲惫却依旧清明的目光,看着他紧握着的、李沐林的手,仿佛看到了某种支撑着他的力量。
最终,周怀山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那口积郁在心中多年的闷气似乎也随之吐出了一些。
“你小子比你爹当年,会说话,也更像个人。”
周怀山的声音低沉了许多,不再那么咄咄逼人,“不过,这事,我说了不算。”
他指了指外面:“天一那孩子,有自己的主意。”
“他认不认你这个人,愿不愿意跟你走,得看他自己。我这个当爹的,只能告诉他,孙谭的儿子来了,至于其他的你们年轻人自己聊。”
这,已经是周怀山能给出的最大限度的许可和默许了。
他没有直接拒绝,反而将决定权交给了周天一。
孙天河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郑重地拱手:“多谢前辈。”
“先别急着谢。”
周怀山摆摆手,脸上又露出那种混不吝的表情,“那小子脾气倔得很,能不能说动他,看你自己的本事。”
“还有,不管你们谈成什么样,别影响我早茶馆的生意!老子还得靠这个养老呢!”
孙天河失笑:“前辈放心。”
“行了,出去吧。估计外面那帮老饕又要嚷嚷了。”
周怀山站起身,恢复了那副早茶馆老板的模样,仿佛刚才那番沉重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孙天河牵着李沐林,跟着周怀山重新走出后堂,穿过布帘,回到了喧嚣的早茶店。
周天一依旧在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看到他们出来,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孙天河脸上多停留了一瞬。
孙天河对他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
.......
早茶店的喧嚣如同潮水,渐渐退去。
最后一桌谈兴正浓的老街坊也在周怀山笑眯眯的“要打烊啦,明日请早”的催促声中,意犹未尽地起身离去。
碗碟碰撞的清脆声响变成了清洗时的哗啦水声,弥漫的茶点香气也逐渐被洗涤剂的味道取代。
孙天河和李沐林坐在角落那张桌子旁,并未离开。
李沐林安静地坐着,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着看不见的纹路。
孙天河则很有耐心,目光落在正在收拾桌椅的周天一身上。
周天一的动作依旧麻利,效率极高。
擦桌子,摆椅子,清扫地面,一切都井井有条,仿佛做了千百遍,形成了肌肉记忆。
他始终没有说话,甚至连眼神都没有再飘向孙天河这边,仿佛他们只是两件尚未被清理出去的“杂物”。
直到最后一张桌子擦净,椅子倒扣在桌面上,周天一才直起腰,将抹布扔进水桶,拎起桶走向后厨。
经过孙天河他们桌旁时,他脚步未停,只是淡淡说了一句:“稍等。”
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
孙天河微微颔首。
后厨传来隐约的水声和器物归位的声响。
过了一会儿,周天一走了出来,他已经脱掉了那件靛蓝色的粗布短褂,换上了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棉麻长袖衫。
袖子挽到小臂,露出线条流畅、蕴含着力量的手臂。
他手里拿着两个粗瓷茶杯,走到孙天河对面,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将茶杯放在桌上。
没有茶,只有两个空杯。
“说吧。”
周天一抬起眼,那双古井般的眸子直视着孙天河,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切入主题,“我爸让我自己决定。现在,我听你说。”
他的态度很明确。
我给你说话的机会,但能否打动我,看你自己的本事。这是一种自信,也是一种矜持。
孙天河并不意外。
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桌上,同样没有任何迂回:“天一兄快人快语。”
“那我就直说了。孙家需要你,S市未来的局面,也可能需要你。而我,希望能与你合作,或者说,成为并肩前行的伙伴。”
“需要我?”
周天一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弧度,“需要我做什么?做孙家在S市重新立威的打手?还是处理那些见不得光脏活的刀?”
“就像你们在A市对王家做的那样?”
他的话犀利如刀,直接撕开了孙家在A市行动的血腥一面,显然,通过他父亲或者别的渠道,他对A市发生的事情并非一无所知。
孙天河脸色不变,眼神却更加沉静:“如果我说,孙家回到S市,不想,至少尽量不去重复A市的老路,你信吗?”
“凭什么信?”
周天一反问,“就凭你几句话?还是凭你父亲和我爸那点旧交情?孙天河,我不是三岁孩子。”
“你们那种世界,我虽未深入,但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一旦涉足,想要独善其身,难如登天。”
“正因为难,才更需要像你这样的人加入。”
孙天河迎着他质疑的目光,声音沉稳有力,“孙家从A市被驱逐,看起来是败了,但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解脱,一个重新选择的机会。”
“我们带回了教训,也带回了资源,更重要的是,带回了必须改变的决心。”
“在S市,我们想换种活法,一种至少能让伙伴不必违背本心去厮杀,也能守护住一些东西的活法。”
“守护?”
周天一捕捉到这个词汇,眼神微动,“守护什么?孙家的产业?还是你们在S市的权势?”
“那些当然要守,但那不是全部。”
孙天河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天一兄,你甘心吗?一身家传的真功夫,S市武道协会公认的第一,却只能困在这早茶馆里,对着那些寻衅滋事的纨绔忍气吞声。”
“对着A市那套吸纳控制武力的规则只能消极避让?你父亲当年一怒之下关闭武馆,是风骨,是抗争,但难道就没有一丝遗憾?”
“周天武馆的名号,真的就该这么埋没在茶油烟火里?”
他的话,像一根针,轻轻刺在了周天一内心某个被刻意封闭的角落。
周天一的眼神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握着空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武馆的名号,比不上人心的安宁。”
周天一声音低沉了几分,“我爸的选择,我尊重。在这里,至少清净。”
“是清净,还是逃避?”
孙天河的话稍稍加重了一些,但并非指责,更像是一种叩问,“A市的手,真的就伸不到S市来吗?今天那个纨绔,明天会不会有更麻烦的人?”
“如果有一天,他们看中了你这‘S市最能打’的名头,用更强势、更不容拒绝的方式要你去A市‘效力’,或者要你这早茶馆开不下去,你和你父亲,又当如何?继续退让?还是……”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已然明了。
周天一沉默了。
他低下头,看着粗糙的茶杯内壁,久久不语。
早茶馆里只剩下后厨隐约的水滴声,和窗外远远传来的江风声。
李沐林忽然轻声开口,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周先生,你身上有火。很安静,但一直在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