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维也纳俱乐部”秘密渠道送出的最高级别警告,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没有水花四溅的公开回应,但深水之下,涌动的暗流陡然变得湍急。
七十二小时后,“渡鸦”的加密情报第一次主动传来关于“普罗米修斯倡议”的后续动向。
“警报似乎起作用了,”“渡鸦”的信息简洁而冰冷,“格陵兰实验基地已进入全面静默状态,所有人员撤离,主要设备封存。‘倡议’在全球的另外三个高风险实验项目(两个在深海,一个在沙漠)也接到‘无限期暂停、等待安全评估’的指令。‘倡议’内部流传一份未经证实的备忘录,内容提及‘外部评估认为当前技术路径存在不可控的吸引风险’,并强调‘在获得更可靠的屏蔽或隐匿技术前,暂停一切主动能量交互类实验’。”
成功了!“维也纳俱乐部”或者他们背后的势力,显然动用了足够的分量,迫使“普罗米修斯倡议”这个庞然大物紧急刹车。这证明了传统权力在面对“未知风险”时,拥有比“方舟”强大得多的直接干预能力。
但陈默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刹车是暂时的,动机是恐惧而非理解。一旦恐惧被时间冲淡,或者“倡议”自以为找到了“屏蔽技术”,更疯狂的实验可能会卷土重来,甚至为了“安全”而采取更极端的保密和防御措施,变得更加难以监控和影响。
“另外,”“渡鸦”的信息继续,“‘倡议’内部的技术激进派与稳健派矛盾公开激化。激进派指责稳健派‘被外部恐吓吓破了胆’,‘将人类文明的未来拱手让给神秘的审查者’。有迹象表明,一部分激进派核心人员,可能正在筹划脱离‘倡议’主体,利用已掌握的资源和数据,成立更小、更隐蔽、行动也更不受约束的‘私人研究团体’。”
最坏的情况出现了。压力没有让怪兽退缩,而是让它分裂出更小、更难追踪、也更加危险的幼崽。这些脱离出去的“私人团体”,为了证明自己道路的正确,可能会采取更加激进和隐秘的实验手段,其危险性甚至可能超过被约束的母体。
“能追踪到这些可能分裂出去的人员和资源动向吗?”陈默回复询问。
“困难。他们非常警惕,且拥有顶尖的反追踪资源。”“渡鸦”回答,“但有线索表明,他们可能将注意力转向了‘非主动’的观测和‘低特征’的数据收集,比如……试图监控全球范围内特定的‘自然异常现象’(如极光、球状闪电、特定频段的深空射电暴),寻找可能与‘上古存在’相关的‘自然信标’或‘泄漏信号’。”
转向被动观测?这听起来比主动实验“安全”一些,但如果他们的观测网络足够灵敏和广泛,同样可能捕捉到不该捕捉的东西,或者……干扰到“方舟”的“地衣网络”和其他隐匿行动。
“继续关注。重点留意他们是否开始建立或利用分布式的、伪装成民用或科研用途的观测站点网络。”陈默指示。如果“倡议”的分裂者们也在构建分布式网络,那将与“方舟”的“根须”和“地衣”在物理层面产生潜在的交叉和冲突。
结束与“渡鸦”的通信,陈默将注意力转回“根须计划”。第一批七位“节点”的回应令人鼓舞,但建立信任和实质协作需要时间和具体行动。他指示秦风,开始向“牧羊人”和“守林人”秘密运输第一批经过特殊改造的“方舟II型”设备,这些设备强化了物理防护和环境伪装能力,并预装了与各自环境相匹配的“低可见性”运行协议。同时,派遣由“铁匠”团队最信任的两名硬件工程师伪装的“技术顾问”,分别前往苏格兰和加拿大,以“设备安装调试和现场培训”的名义,实地考察这两个潜在物理节点的真实情况,并建立更直接、更可靠的联络机制。
对“档案员”,则开始传输经过严格脱敏和加密处理的、关于“分布式冗余存储架构”和“抗灾害数据保存材料”的技术资料包,作为对其“图书馆”计划的技术支持。对“钟表匠”,则发送了一些关于机械-数字混合加密装置的初步设计构想,试探其合作意愿和实际能力。
至于“蜂后”,秦风按照陈默的授意,准备了一份详尽的“韧性网络通信冗余方案”商业计划书草案,其中巧妙地融合了部分真实的分布式通信理念和大量用于混淆视听的商业术语,旨在吸引其兴趣,同时避免暴露核心目的。计划书通过加密渠道发送,并提议在“适当时候”进行一次“非面对面”的加密视频会谈。
就在“根须”缓慢而扎实地向现实世界延伸时,“地衣网络”社区内部,一个始料未及的问题开始浮现。
问题源于“地衣节点”的开源特性。为了最大限度地鼓励部署和适应多样性环境,“焊枪”小组开放了节点的核心设计和固件源代码。这带来了巨大的灵活性和韧性,但也带来了一个副作用——一些技术能力极强的用户,开始对固件进行各种“魔改”。
大多数魔改是无害的,比如优化特定环境下的能耗,或者增加个性化的状态指示灯。但少数人的改动,开始触及敏感领域。
安德鲁的监控系统捕捉到,有人在社区内部一个极隐秘的分支讨论区(需要通过特定技术挑战才能进入),分享了一种修改后的“地衣节点”固件。这个修改版本增加了一个隐蔽的“主动嗅探”模式,可以让节点在特定条件下,短暂地、以极低功率主动扫描周围的无线电频谱,并将异常信号的特征记录并存储下来。
分享者的初衷可能是“研究环境电磁噪声”或“寻找潜在的通信机会”,但其行为本身,已经违背了“地衣节点”设计时“绝对被动、深度隐匿”的核心原则。主动扫描,无论功率多低,都会产生微弱的、有规律的特征信号,这无异于在黑暗中点亮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足以被敏锐的“眼睛”察觉。
更糟糕的是,这个修改固件被小范围传播开了,至少有十几名用户下载并可能已经部署了这种“增强型”节点。
“必须立刻阻止!”“铁匠”在得知消息后急道,“主动扫描的风险太大了!尤其是在‘北极星’可能加强监控的现在!”
陈默立刻下令,让安德鲁以社区最高管理权限,紧急锁定那个分支讨论区,删除相关帖子,并向所有下载过该固件的用户Id发送最高优先级警告,明确指出该修改的潜在风险,要求其立即停止使用并恢复原始固件。
同时,让“焊枪”小组以官方名义发布公告,再次强调“地衣节点”的“被动隐匿”原则的重要性,并宣布将对固件进行强制性安全更新,加入对非授权修改的检测和锁定机制。
处理是迅速而果断的。但这件事暴露了开源、去中心化社区的一个固有矛盾:如何在鼓励创新和保持核心安全原则之间取得平衡?当社区规模扩大到一定程度,总会有人为了“更好用”、“更强大”或仅仅是“好玩”,而做出可能危及整体的决定。
“我们需要一套更完善的社区自律机制和技术护栏。”陈默对秦风说,“不能只靠事后警告和删除。要在设计层面,就增加对危险改动的物理或逻辑限制。同时,建立一套基于贡献和信誉的‘分层权限’体系,对核心技术的访问和修改权限进行更严格的管理。”
开源与管控,民主与集中,这在“火种”计划的漫长道路上,将是一个永恒的、需要不断调整的难题。
警告在“普罗米修斯倡议”那边暂时生效,却在自家后院出现了意料之外的“泄露”。这提醒陈默,真正的威胁不仅来自外部强大的敌人,也来自内部不受控制的“进化”和“好奇心”。
深夜,陈默独自坐在指挥中心,面前是并排显示的三块屏幕:一块是“根须计划”各节点的联系状态图,绿色的连接线正在缓慢增加;一块是“地衣网络”的全球部署热图,光点稀疏但顽强地闪烁着;第三块,则是“铁匠”团队实时更新的、关于“北极星”异常现象全球活动频率的曲线图,曲线在格陵兰实验暂停后出现了一个明显的低谷,但整体基线似乎……在极其缓慢地抬升。
外部的巨兽被暂时惊退,但并未远离,反而可能因为好奇而更加关注。内部的幼苗在蓬勃生长,但有些枝桠开始偏离主干,需要修剪和引导。
他想起上古遗民数据中一段关于文明“内稳性”的描述:“过于严密的控制会导致僵化,在风暴中折断;过于放任的生长会引来注视,在阳光下枯萎。唯有根须深植于多样性的土壤,枝干保持着适度的弹性,才能在既定的循环中,找到那一丝逸出的可能。”
“方舟”和“火种”,必须在控制与自由、隐匿与成长之间,找到那条纤细如发、却又坚韧如钢的平衡线。
窗外的硅谷,灯火依旧。但陈默知道,在这片人类科技文明最璀璨的光晕之下,一场关于生存形态的、无声而深刻的实验,正在多个层面同时展开。实验的结果,或许将决定在未来的某一天,人类文明是以整齐划一的“作物”身份被收割,还是以一片顽强蔓延的“野草”姿态,在宇宙的缝隙中,争取到继续生长的权利。
警告已经发出,也部分生效。但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