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笼罩着金陵城。
东宫春和殿的风波虽暂告段落,但其涟漪,却已悄然扩散至诸位亲王在金陵城中的府邸。
秦王朱樉回到府中,挥退左右,独自灌了几口烈酒,粗豪的脸上惊疑不定。
「老四这家伙,平时不声不响,竟敢暗中搞这些动作?勾结江南豪商?真是胆大包天!」
「大哥这次下手可真狠!家法!啧啧,皮开肉绽啊!」
「看来父皇和大哥对这事是动了真怒!以后可得更加小心,那些门人清客也得严加管束,可别被牵连进去!」
他打了个寒颤,决定明日就好好整顿府中人员,绝不行差踏错。
晋王府内,朱棡屏退姬妾,独自在书房中踱步,烛光映照着他深邃的眼眸。
「老四……还是太急了。姚广孝此等人,可用,但不可倚为心腹,更不可让其触及此等敏感之事。如今倒好,被锦衣卫抓个正着。」
「大哥此举,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啊。先以家法立威,再以《开拓令》示恩,刚柔并济,老四此番,怕是真正被拿捏住了。」
「海外封王……这饼画得倒是够大。只是,是机遇,还是更大的牢笼?还需仔细揣摩圣意,从长计议。眼下,谨言慎行,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周王朱橚回到府中,仍是心有余悸,对着王妃连连感叹:
「太吓人了!四哥竟惹得大哥动用家法!母后都惊动了!」
「看来这京城是非之地,还是早日就藩为好。我还是回我的封地,钻研我的医术本草,远离这些朝堂纷争,最为安稳!」
就在各王府心思浮动之际,东宫这边,太子朱标在春和殿内独坐良久,将今夜之事反复思量,确认并无遗漏后,决定连夜前往乾清宫,向父皇禀明一切。
路过朱雄英寝殿时,他见殿内烛火仍亮,心中一动,推门而入。
只见朱雄英并未安寝,而是独坐案前,手捧书卷,目光却有些游离,显然在沉思。
朱标心中了然,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出声唤道:“英儿,这么晚了,还不歇息?一个人在此,想什么心思呢?是不是在琢磨,你皇爷爷最终会如何处置你四叔?”
朱雄英闻声抬头,见是父王,连忙起身:“父王。”
他放下书卷,微微苦笑,“儿臣……只是有些睡不着。心中想着四叔之事,还有……那位姚广孝。”
他心中暗忖:
「父王此刻前来,定是要去面见皇爷爷禀报此事。他眉宇间虽有疲惫,却无慌乱,想必心中已有定计。这般连夜禀奏,既是尊重皇爷爷,也是要将此事彻底定性,不留后患。」
「父王处事,真是沉稳老练。不愧是协助皇爷爷处理朝政多年的储君。」
「只是,经此一事,天家亲情终究添了裂痕。未来安抚诸位王叔,推行《开拓令》,还需更多手腕与耐心。父王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朱标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与沉重:“人小鬼大,心思倒重。走吧,既然你也睡不着,便随为父一起去乾清宫,向你皇爷爷详细禀明今夜之事。你也听听,或许有你之见地。”
“儿臣遵命。”朱雄英心中一凛,知道这是父王有意让他参与核心决策,亦是栽培之意,立刻恭声应下。
父子二人不再多言,在内侍的引领下,踏着夜色,向乾清宫走去。
乾清宫东暖阁内,烛火通明,朱元璋果然尚未安寝,仍在批阅着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奏章。
见朱标带着朱雄英一同前来,他略显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放下朱笔。
“儿臣(孙儿)参见父皇(皇爷爷)。”
“平身吧。这么晚过来,是为了老四的事?”
朱元璋直接问道,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威势不减。
“正是。”
朱标躬身,将今夜在春和殿发生之事,包括如何质问朱棣、其初时狡辩、自己动用家法、最后抛出《开拓令》使其悔过,以及马皇后赶来圆场等情,详略得当地禀报了一遍。
他着重强调了朱棣最终认错悔过的态度,以及母后对此事的定调。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御案,脸上看不出喜怒。
「标儿处理得不错。威立了,恩也示了,有理有据,有章有法。妹子出面圆场,更是省了咱许多麻烦。」
「老四这小子,还是欠敲打!竟敢暗中串联,窥探朝局!若不是看在他还算知错能改,又乃嫡出的份上……哼!」
「英儿心声多番预警,“永乐大帝”、“造反”,看来不是空穴来风,如今咱提前敲打,希望老四莫要自误,《开拓令》也算是给了这些儿子一条出路,如若他还是不改,就休怪咱.........」
「姚广孝……此等妖僧,留之必是祸害!」
待朱标禀完,朱元璋目光转向朱雄英:“大孙,此事你也在场,依你看,此事后续,当如何处置最为妥当?那个姚广孝,又当如何?”
朱雄英心中早有腹案,上前一步,躬身道:“回皇爷爷,父王处置得当,皇奶奶转圜及时,四叔已知悔改,此事可谓暂告平息。眼下关键,在于后续如何安抚诸位王叔,使其安心,并将重心转向《开拓令》所规划之对外开拓大业。”
他略一沉吟,继续道:“至于姚广孝……此人虽心怀叵测,煽风点火,但其人才学机辩,确有不凡之处。孙儿以为,简单杀之,固然省事,但或显朝廷不容异己,亦可能使某些心怀观望之士更加忌惮隐藏,反而不美。”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丝兴趣:“哦?那依你之见?”
“孙儿斗胆,想向皇爷爷讨个旨意。孙儿想去诏狱见一见这姚广孝,与他谈一谈。”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其中还蕴含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探究欲望:
「在后世的记载中,你是‘黑衣宰相’,能搅动天下风云。」
「这一世,我既在此,倒要亲眼看看,你的‘道’究竟是什么,又能否,为我所用!」
此言一出,朱标微微侧目,看向儿子。
朱元璋静静地听着孙子的心声,随机则是目光一凝,饶有兴致地审视着孙子:“你去谈?谈什么?又如何谈?”
朱雄英从容道:“孙儿想与他谈谈佛法,谈谈天下大势,谈谈……何为真正的‘济世安民’之道。此人虽入歧途,然其能煽动四叔,可见其对人心世事洞察极深。孙儿想试试,能否以理服之,以势导之。”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道:“若其能幡然醒悟,认清何为大道所在,或可化毒为药,使其才学能为朝廷所用,至少,也可探知其背后是否还有更深牵连。若其冥顽不灵……再行处置不迟。如此,既显皇爷爷天恩浩荡,给人以自新之路,亦可物尽其用,或能窥探更多隐秘。”
朱元璋听完,手指停止敲击,凝视朱雄英良久,忽然发出一阵低沉的笑声:“好!好个‘化毒为药’!好个‘物尽其用’!咱的孙儿,果然有志气,有魄力!”
他看向朱标:“标儿,你觉得呢?”
朱标沉吟道:“英儿此议,虽显大胆,却不失为一条可行之策。若能成功,收益颇大。即便不成,再行处置亦无不可。”
朱元璋大手一挥:“蒋瓛!”
锦衣卫指挥使蒋瓛如鬼魅般现身:“臣在!”
“安排一下,明日,咱要亲耳听听,咱这好大孙,是如何跟那妖僧‘谈佛论道’的!”
朱元璋眼中闪过一道锐利的光芒,“英儿,你去谈,咱就在后面听着。让咱看看,你这‘化毒为药’的本事!”
“孙儿遵旨!”朱雄英心中一震,知道这是皇爷爷最大的考验,也是最大的信任,躬身领命,眼中燃起斗志。
就在朱雄英为自己的提议得到认可而心潮澎湃之际,他却不知,御座之上的朱元璋,心中早已有了铁一般的决断。
「姚广孝……此等妖僧,才学越高,心思越诡,留之必是祸害!」
「他既能蛊惑了老四,保不齐将来就不会蛊惑了你这娃娃!天家子孙,咱冒不得一丝一毫的风险啊!」
「咱同意你去谈,是让你亲眼见识见识,这等险恶之辈是如何巧舌如簧、颠倒黑白!叫你知晓人心之叵测!即便他真有经天纬地之才,既已走入邪道,便也是万万留不得了!」
「有咱在后面亲自听着,量他也玩不出什么花样。正好借此,给你上好这最后一课!」
夜色更深,乾清宫内的烛火,却亮得格外分明。
一场激烈的交锋,即将在暗无天日的诏狱中上演。
而这场交锋的最终结局,在朱元璋心中,其实早已注定。
大明朝堂的巨轮,也在这一次次暗流涌动与果断处置中,继续向着未知的深海,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