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辛最终选择了一个偏远的北方古镇,作为她独自迎战心魔的战场。这里远离她熟悉的一切,也远离段瑾洛的势力范围,空气清冷干燥,四季分明,有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荡和安静。时间在这里仿佛流淌得更慢,适合用来熬,用来对抗,用来一点一点,将那些侵入骨髓的毒素和恐惧,从身体和灵魂里剥离。
她没有亏待自己。用段瑾洛给她的、那些她几乎没动过的“零花钱”,在古镇边缘一个风景绝佳、僻静少人的度假区,买下了一栋带小院的独栋小屋。院子不大,但能看见远山和流淌的溪水。屋里布置得简洁温暖,有大大的落地窗,阳光能洒满整个客厅。
她知道这场战争需要帮手,尤其是当她失去理智、被毒瘾掌控的时候。她通过以前一个信得过的、背景干净的朋友,高薪雇佣了一个护工——陈星。陈星二十七八岁,高大健壮,面容端正,眼神沉稳,话不多。最重要的是,他有照顾戒毒人员的专业经验,知道如何在患者发作时,既确保其安全,减少自残风险,又不过度干涉,尊重其意志。朋友拍着胸脯担保,陈星嘴巴严,有职业道德,背景清白。
李辛见到陈星的第一面,没有多问,只平静地交代了自己的情况和要求:“我需要你在我失去理智、求死或者伤害自己的时候,拦住我,用任何必要但不造成永久伤害的手段。在我清醒的时候,不要打扰我,也不要多问。薪水按谈好的三倍付,做得好另有奖金。但如果你泄露我的行踪,或者有任何不该有的心思,后果自负。” 她的语气很淡,眼神却带着一种经历过大风浪后的疏离和锐利。
陈星看着她苍白瘦削却挺直的脊背,和那双深处藏着巨大疲惫与某种决绝的眼睛,点了点头:“明白,李小姐。我会做好分内事。”
于是,在这座北方小镇,李辛与陈星,以一种奇异而专业的方式,开始了朝夕相处。陈星住在隔壁的客房,随叫随到,平时则保持距离,只负责采购生活必需品、打理院落、以及……在李辛毒瘾发作时,扮演那个“冷酷”的守护者。
最初的阶段,是地狱。毒瘾发作的频率高得吓人,毫无规律。上一秒李辛可能还在窗边安静地看书,下一秒就会突然蜷缩起来,脸色惨白,冷汗涔涔,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眼神变得狂乱而空洞。那种从骨头缝里透出的奇痒,万蚁啃噬的疼痛,混合着巨大的空虚和难以抑制的渴望,足以摧毁最坚强的意志。
“陈星……陈星!” 她会嘶喊着,用头撞墙,用手抓挠自己的皮肤,留下道道血痕。她会在剧痛的间隙,涕泪横流地哀求:“给我……求求你……给我一点……就一点……让我死吧!让我死了算了!”
“陈星……你杀了我吧!好不好?不要管我了!让我自杀!我受不了了!真的受不了了!”
最严重的时候,她会像疯了一样攻击靠近她的人,包括陈星。陈星不得不动用专业技巧,用柔软的束缚带暂时固定她的手脚,防止她造成更严重的自残。他会用湿毛巾擦拭她额头和脖颈的冷汗,在她咬破嘴唇时塞入软垫,在她因痛苦而痉挛时,按住她,用平稳到近乎无情的声音重复:“会过去的,李小姐。坚持住。呼吸,跟着我呼吸。”
整个过程,李辛的眼神时而狂乱,时而涣散,时而只剩下纯粹的、兽性的痛苦。陈星看着这个美丽的女人,在药物的控制下变得人不人鬼不鬼,尊严扫地,心里也会感到一种沉重的压抑。他不知道她具体经历了什么,但能让一个看起来如此骄傲、骨子里透着硬气的女人,沦落至此,必定是极其可怕的事情。
然而,每一次发作的间隙,当她从那种非人的状态中稍微恢复一丝神智,哪怕浑身虚脱,眼神里最先恢复的,总是一种冰冷到极致的清醒和……不甘。她会自己擦掉眼泪和口水,哑着声音对陈星说“谢谢”或者“抱歉”,然后沉默地蜷缩起来,不再看任何人。
渐渐地,发作的间隔开始拉长。从一天数次,到几天一次,再到一周,半个月……每一次发作的强度似乎也有所减弱,至少,她疯狂自残和哀求“去死”的次数少了。
当身体不再时刻被毒瘾的阴影笼罩,李辛开始有了“心气”。她会强迫自己走出那间囚笼般的卧室,哪怕只是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看着远处的山发呆。她会注意到栅栏边不知何时冒出的黄色野花,会仰头看夜晚清冷的星空,会感受春风吹过脸颊的微痒,会伸手接住冬天第一片飘落的雪花。
她开始给段瑾洛发短信。不是诉苦,而是分享这些细微的、重新感知到的美好。仿佛要用这种方式,向自己也向他证明,她还活着,还在感受,还在……一点一点,从地狱里往外爬。
陈星有时候会看到她发完短信后,对着手机屏幕长久地出神,嘴角会有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柔软弧度。他知道她在和谁联系,也从她偶尔的只言片语和那份昂贵的雇佣合同中,猜到那个“他”的身份和能量。
他不明白。有一次,在李辛又一次熬过艰难的戒断反应,脸色苍白但眼神清亮地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时,陈星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的疑惑:“李小姐,你先生……他应该很在乎你。为什么……不让他陪你一起面对?有家人支持,这个过程会容易很多。”
李辛没有立刻回答。她看着远处山峦起伏的轮廓,看了很久,久到陈星以为她不会回答了。然后,她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平静:
“陈星,你知道地狱是什么样子吗?”
陈星愣了一下。
“我见过。” 李辛继续说,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看向了更远的地方,“被毒品控制,失去理智,尊严扫地,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就是地狱。如果有地狱,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
她顿了顿,转过头,看向陈星,眼神清澈而坚定:“如果,我能爬出来,那么我就干干净净、清清醒醒地,回去找我的爱人。如果……我注定死在这里,死在这场战争里,那么,地狱就让我一个人奔赴。至少,他记住的,还是我最后……还算有点人样的样子。”
她说得很平静,没有悲壮,没有自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和担当。
陈星看着她,这个瘦弱苍白的女人,明明刚刚从鬼门关挣扎回来,眼底还有未散的疲惫,却说出这样的话。他忽然觉得喉咙有些发堵,眼眶不受控制地泛起酸涩。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瞬间翻涌的情绪,低声说:“……你会爬出来的,李小姐。你是我见过……最硬的骨头。”
李辛似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意很淡,几乎看不见。“借你吉言。”
然后,她重新望向远山,不再说话。
陈星默默退开,去准备晚餐。他知道,这个女人的战争,还远未结束。但至少,她现在有了“心气”,有了想要爬出去见的人,也有了……越来越清晰的、战胜一切的希望。
而他,会继续做好他的本分,守护她,直到她真的,爬出那个她独自奔赴的地狱,或者……直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