监狱探视室的空气永远带着一股消毒水、铁锈和绝望混合的滞重气味。单向玻璃冰冷,映出两张截然不同的脸。一边是段瑾洛,穿着熨帖的深色西装,身形挺拔,面容沉寂,唯有眼底深处那片经年不化的寒冰,在见到玻璃后那人时,凝结得更为坚实。另一边,是秦霄贤。曾经一丝不苟的银发变得干枯杂乱,英俊的面孔因长期羁押和失去“保养”而迅速衰败,眼下是浓重的青黑,嘴唇干裂起皮,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混合着怨毒、疯狂和某种扭曲兴奋的光芒。
手续沉默地完成。段瑾洛在玻璃外的椅子上坐下,没有先开口,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里面那个毁了他半生安宁、差点夺走他挚爱的恶魔。
秦霄贤似乎很享受这种注视。他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露出一个堪称狰狞的笑容,声音通过通话器传来,嘶哑难听,像砂纸摩擦:“你的小豹子……” 他故意顿了顿,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恶意的回味,“真带劲啊。”
段瑾洛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搁在腿上的手,在桌下悄然握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但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波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秦霄贤表演。
秦霄贤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开裂的嘴唇,那是一个极其缓慢、充满下流暗示和病态回味意味的动作,令人作呕。他往前凑了凑,几乎把脸贴在玻璃上,压低了声音,像是分享一个肮脏的秘密:“你不知道吧?她最后咬我的时候……眼里有光。”
他停顿,观察着段瑾洛的反应,似乎想从对方脸上找到痛苦或愤怒的裂痕,但只看到一片深沉的、冰冷的平静。这让他有些失望,又有些更强烈的、想要撕碎这平静的冲动。
“不是恨,” 秦霄贤继续,声音里带上了一种诡异的、近乎陶醉的颤音,“是……痛快。她在享受那个过程,段瑾洛。享受撕咬,享受毁灭,享受看着别人流血……你娶了个什么怪物回家,你知道吗?啊?哈哈哈哈……” 他忽然低笑起来,笑声嘶哑破碎,在空旷的探视室里回荡,更添几分阴森。
段瑾洛依旧沉默。只有桌下那只手,握得更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但他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出,却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点冰冷的厌倦:“说完了?”
秦霄贤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死死盯着段瑾洛,似乎想从他眼中找出哪怕一丝伪装的痕迹,但没有。段瑾洛的眼神,像两口结了厚冰的深潭,映不出他想要的任何情绪。这种彻底的、仿佛他只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般的无视,比任何愤怒的斥骂都更让秦霄贤感到挫败和……暴怒。
他猛地往前一扑,双手“砰”地拍在玻璃上,面孔因为激动和恶毒而扭曲变形,他隔着玻璃,用气声,一字一句地,将最恶毒的诅咒灌进话筒:
“她、不、会、回、来、了。”
他盯着段瑾洛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继续用那种毒蛇吐信般的气声说:“毒品那东西……一旦沾上,骨头就酥了,魂就没了。她现在可能正在哪个肮脏的垃圾堆里,像条母狗一样,为了下一口……跪着求人呢。嗯?你等不到的,段瑾洛。你等啊等,等到的只会是一具……冷冰冰的、腐烂发臭的……尸体。哈哈哈哈……”
他再次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报复的快意和一种濒临疯狂的绝望。他等着看段瑾洛崩溃,等着看这个永远高高在上的男人,因为他几句话而方寸大乱,痛苦失态。
段瑾洛终于有了动作。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桌下紧握的拳。然后,抬起眼,目光如同最冷的刀锋,精准地刺入秦霄贤疯狂的眼眸深处。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极致的、如同看蝼蚁般的冰冷蔑视,和一种深沉的、属于胜利者的悲悯。
“秦霄贤,” 段瑾洛开口,声音不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带着千斤重量,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你这种人,现在才死,是对‘正义’这两个字,最大的亵渎。”
他的语气平静至极,却比任何怒吼都更有力量。那不是反驳,是宣判。是对秦霄贤整个人生、所有罪恶的终极否定。
秦霄贤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扭曲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像一张拙劣的面具。他张着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声响。段瑾洛那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钢针,刺破了他所有恶毒的诅咒和虚张声势,直指他最核心的失败和即将到来的、无可挽回的终结。
段瑾洛不再看他,仿佛多看一眼都是污染。他缓缓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没有褶皱的西装袖口,动作从容优雅,与这压抑肮脏的环境格格不入。然后,他转身,没有丝毫留恋,迈步向探视室外走去。
“段瑾洛!你会后悔的!你等着给她收尸吧!!” 秦霄贤终于反应过来,扑在玻璃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坚固的玻璃,发出沉闷的巨响。但段瑾洛的背影,已经消失在探视室的门口,连一丝停顿都没有。
守卫上前,面无表情地将状若疯癫的秦霄贤拖走。嘶吼和捶打声渐渐远去,探视室重归死寂,只剩下消毒水的气味,和玻璃上留下的、秦霄贤疯狂拍打时留下的模糊掌印。
走出监狱厚重的大门,春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段瑾洛站在台阶上,微微眯了眯眼。清新的、带着草木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驱散了监狱里带来的阴冷和污浊。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刚刚在桌下紧握、此刻才缓缓松开、掌心留下深深掐痕的手。秦霄贤那些恶毒的话语,像毒蛇的涎液,试图腐蚀他的信心。腐烂的尸体?垃圾堆?跪地乞求?
段瑾洛的嘴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冷、也极坚定的弧度。
他的小狐狸,或许正在经历常人无法想象的痛苦和挣扎。她会软弱,会恐惧,会无数次在崩溃边缘徘徊。秦霄贤描述的某些地狱般的场景,或许并非完全的臆想。
但是——
段瑾洛想起那些断断续续、却日益生动的短信。想起“春天”、“野花”、“星星”、“雪花”,想起那句“我有你”。想起她问“厉不厉害”时的认真眼神,想起纸条上“死得还算有点样子”的决绝。
他的李辛,或许会倒下,但绝不会腐烂。或许会哭泣,但绝不会跪地乞求。她的骨头,是秦霄贤这种蛆虫永远无法理解的硬。她的灵魂,即便沾染了最脏的泥泞,也自有其洗涤和重生的方式。
秦霄贤用最恶毒的心思去揣度她,是因为他自己的世界里,只有这些肮脏的东西。他永远无法理解,有一种坚韧,可以穿越地狱之火而不化;有一种爱,可以成为绝境中最亮的灯塔。
段瑾洛抬起头,望向北方遥远的天际。那里的天空,应该也和这里一样,开始有了春天的气息。
他拿出手机,屏幕上是李辛最近发来的一张照片——一株从石缝里钻出来的、开着小黄花的不知名植物,在料峭春寒中,倔强地挺立着。
他凝视片刻,然后,指尖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回复了今天收到的、关于“雪花像吻”的那条信息。内容很简单,和他之前的许多回复一样:
「嗯,是我的吻。每一片都是。我也爱你。」
「还有,春天真的来了。我闻到了。」
发送。
他将手机收回口袋,走下台阶,坐进等候的车里。车子平稳地驶离,将那座代表罪恶与惩罚的建筑远远抛在身后。
秦霄贤的诅咒,如同阴沟里的污水,溅不起任何波澜。
他要等的,不是尸体。
是一个洗尽铅华、战胜心魔、踏着春光归来的,完整的、鲜活的、比以前更加坚韧明亮的,他的爱人。
他相信,她正在回来的路上。
而他,会一直等。等到她推开家门,再次扑进他怀里,用那双清亮亮的眼睛看着他,或许会说:“段瑾洛,我回来了。”
或者,什么都不用说。
一个拥抱,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