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纺织厂的改制,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表面的涟漪尚未完全平息,水下的暗流却已开始汹涌。奚青柏提出的那份雄心勃勃的方案,在经历了初期的震动和部分职工的抵触后,进入了更为艰难、也更为关键的落实阶段。这其中最大的难题,便是如何平稳、有效地安置那些无法适应新生产模式的职工,尤其是那些在旧有体制下安逸惯了的男职工。
蚕桑农场的困境
厂属蚕桑农场的构想,是奚青柏和章程在巨大压力下,采纳了王美的建议后,为安置富余男劳动力想出的权宜之计,也被视为打通上游原料供应链的关键一步。厂里在县郊协调了一片缓坡山地和几十亩水田,挂上了“花城纺织厂蚕桑示范基地”的牌子。
然而,理想很丰满,现实却骨感。
第一批被动员去农场的,主要是原保卫科、后勤科以及部分辅助车间的男工,约摸三十多人。这些人里,有的在厂里混了十几年日子,习惯了按点上下班、喝茶看报的清闲;有的是顶替父母进厂,没什么技术,也没什么上进心;还有少数则是像之前挑衅蔡金妮未果的王志强那样,对改制心存不满,带着情绪。
让他们脱下工装,拿起锄头,挽起裤脚下田,去伺候那些娇贵的桑树和更娇贵的蚕宝宝,其难度可想而知。
农场临时负责人是原后勤科的一位老副科长,姓冯,为人还算老实,但缺乏管理农业生产的经验。第一天集合,就闹出了笑话。他拿着厂里发的《桑树种植手册》,磕磕巴巴地念着种植要求,底下的人听得昏昏欲睡,或者交头接耳。
“老冯,这桑树苗咋种啊?挖多深的坑?”
“施肥?施什么肥?大粪行不?”
“养蚕?那不是老娘们干的活吗?让我们大老爷们去摘桑叶喂虫子?像什么话!”
底下议论纷纷,带着明显的不情愿和敷衍。
实际操作起来更是状况百出。有人把桑树苗种得东倒西歪,有人施肥过量差点把苗烧死,更多的人是对着那些蠕动的、白白胖胖的蚕宝宝手足无措,觉得既恶心又麻烦。几天下来,农场里怨声载道,进度缓慢。那几个本就心存不满的,如王志强之流,更是开始消极怠工,躲在树荫下抽烟聊天,嘴里不干不净地抱怨着奚青柏“瞎折腾”、“不拿工人当人”。
消息传回厂里,章程副厂长急得嘴角起泡,连连叹气。奚青柏听着汇报,眉头紧锁,他知道这是改革必然要经历的阵痛,但若处理不好,不仅农场计划可能夭折,更会激化矛盾,给反对改制的人以口实。
工坊的坚守与压力
与农场的混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蜀绣工坊有条不紊的忙碌。港商的订单像一条精准的流水线,推动着每一个环节。蔡金妮和王美几乎长在了工坊,一个主外抓生产、盯质量、协调物料,一个主内抓管理、核数据、安抚人心。
工坊里的女工们,虽然劳累,但看着手中精美的绣品和月底那实实在在、远超从前的收入,干劲十足。她们用行动证明了“女人能顶半边天”并非虚言。这种鲜明的对比,无形中又刺激了某些人的神经。
偶尔有原车间的男工路过工坊,看着里面灯火通明、井然有序的景象,再想想自己在农场或者面临转岗的窘境,心里难免失衡,酸溜溜的话便飘了出来:
“哼,一群娘们,倒成了厂里的香饽饽了!”
“还不是靠着脸蛋和……哼!”
“等这阵风过去了,看她们还神气什么!”
这些话虽然不敢当着蔡金妮和王美的面说,但总能拐弯抹角地传到她们耳朵里。蔡金妮通常是嗤之以鼻,懒得理会,她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确保订单万无一失上。王美则更加沉默,只是将更多的时间投入到工作中,用忙碌来抵御外界的纷扰和内心的疲惫。她住在厂里宿舍,虽然清静,但也隔绝了家庭的温暖,只有在弟弟王勇和二妹王丽来送饭时,才能感受到片刻的慰藉。
奚青柏的破局之思
奚青柏深知,农场的问题必须尽快解决。这不仅是安置人员的问题,更关乎改制的威信和后续推进。他找来章程和几位懂些农业技术的老工人反复商讨,也私下征求了王美的意见(他欣赏她上次提出的农场构想,觉得她视角独特)。
王美犹豫了一下,还是坦诚相告:“奚厂长,我觉得光靠厂里压任务不行。得让他们自己觉得有奔头。能不能……把农场的收成和他们的收入更直接地挂钩?比如,定个基础任务,超出部分可以按比例分红?或者,把农场稍微独立核算一下,让他们觉得自己不是在为厂里白干活,而是在经营一份自己的产业?”
她的话给了奚青柏启发。他结合其他人的建议,迅速拿出了一个补充方案:将蚕桑农场进行初步的独立核算,设定桑叶产量、蚕茧质量等基础指标,与参与农场的职工工资挂钩;同时,设立超额奖励,并将未来可能产生的利润,拿出一部分作为农场的发展基金和职工分红。他还决定,高薪从县农业局请一位退休的蚕桑专家,常驻农场进行技术指导,确保生产走上正轨。
这个方案在厂务会议上再次引发了争议,尤其是工会主席贾仁礼,认为这是“变相剥削工人”、“搞资本主义承包那一套”。但奚青柏态度坚决,章程也明确表示支持。最终,方案得以强行通过。
安邦的融入与新视角
就在纺织厂内部为改制焦头烂额之际,新警员安邦已经迅速融入了花城县公安局刑侦队的工作。他话不多,但肯学肯干,身手好,脑子活,加上部队养成的严谨作风,很快赢得了队长马魁和部分同事的认可。他跟着处理了几起盗窃案和邻里纠纷,对花城县的社会面貌有了更直观的了解。
一次,他和马魁去处理一起市场纠纷,路过纺织厂附近时,正好看到蚕桑农场那些男工在田边懒散休息的样子,与不远处蜀绣工坊里隐约传来的忙碌声响形成对比。马魁随口骂了一句:“纺织厂这帮人,现在真是乱了套了!男的闲得蛋疼,女的忙得要死!”
安邦看着那片略显混乱的农场,想起了那天巷子里遇到的、骑着三轮车风风火火的姑娘,和她车上“蜀绣工坊”的字样。他心中微微一动,似乎对这座小县城正在发生的变革,有了更具体的感知。他发现,这里不仅有鸡毛蒜皮的琐事,也有时代浪潮拍打下的阵痛与新生。
下班后,他偶尔会去乔利民杂货铺坐坐,陪二老说说话。从乔叔孙婶零星的念叨中,他也听到了关于王家大女儿的婚事风波、关于蔡家姑娘的能干泼辣、关于厂里改制的种种艰难。这些市井传闻,拼凑起来,让他对那几个仅有几面之缘的人,有了更立体的认识。
夜幕降临,奚青柏独自站在办公室窗前,望着厂区内零星灯火和远处漆黑的山峦。农场的困境,工坊的压力,内部的阻力,外部的订单……千头万绪,压在他年轻的肩膀上。但他眼神依旧坚定。他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场变革必须进行下去。他拿起电话,拨通了县农业局的号码,准备亲自去请那位蚕桑专家。
而在女工宿舍里,王美就着台灯,仔细核对着最后一组生产数据。窗外是寂静的夜,她的内心却并不平静。父亲的固执,家庭的裂痕,工作的压力,像几座大山压着她。但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工坊需要她,这些信任她的姐妹们需要她,而她自己也在这份事业中,找到了前所未有的价值感和独立的力量。
她合上笔记本,轻轻呼出一口气。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充满了挑战,也孕育着希望。花城纺织厂这艘古老的航船,正在改革的暴风雨中艰难调头,而船上的每一个人,都在这颠簸中,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和方向。暗流仍在涌动,但星火已然点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