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风,裹挟着盛夏最后的炽热和初秋隐约的凉意,吹过桐花巷,也带来了几桩牵动人心的大事小情。
高家的喜讯与隐忧
八月初的一天,邮递员(已经不是刘峥)那辆绿色的自行车,再次成为了桐花巷的焦点。他停在了高大民摩托车修理铺门口,扬着一封牛皮纸信封,嗓门洪亮:“高剑!省工业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恭喜啊,高老板!”
这一声,像在油锅里滴进了水,瞬间炸开了花。
高大民正撅着屁股修理一辆摩托车的发动机,闻声猛地直起腰,手上的油污都顾不上擦,一个箭步冲过去,几乎是抢一般接过了那封薄薄却重若千钧的信封。他的手有些抖,小心翼翼地拆开,抽出里面那张印着红色校徽和“录取通知书”字样的纸张。虽然上面的专业名称“计算机科学与技术”对他而言有些陌生,但那“省工业大学”几个大字,却像金子一样晃花了他的眼。
“考上了!真的考上了!我儿子考上大学了!省工大!”高大民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他挥舞着通知书,黝黑的脸上绽放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眼角的皱纹都笑成了深深的沟壑。
王小满正在杂货铺里整理货架,听到动静跑出来,看到丈夫那欣喜若狂的样子,再看到那张通知书,眼圈瞬间就红了。她一把夺过通知书,反复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紧紧捂在胸口,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这两年儿子复读的辛苦,夫妻俩小心翼翼的陪伴和内心的煎熬,在这一刻,全都化为了甘甜的果实。
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桐花巷。
“听说了吗?老高家的小子考上大学了!省工大!”
“哎呦!这可是大喜事!咱们巷子里第三个大学生了!继乔家兴国、王家王丽之后,又出一个!”
“高剑那孩子,看着闷不吭声的,是真有出息啊!”
“高大民和王小满可算是熬出头了!”
街坊邻居纷纷涌到修理铺和杂货铺道喜,高大民和王小满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忙着散烟发糖,修理铺和杂货铺门前一时热闹非凡。
高兴劲儿过去,晚上关了铺子,一家人围坐在饭桌前,商量着办升学宴的事情。
“办!必须大办!”高大民意气风发,声音洪亮,“我高大民的儿子,是咱们老高家第一个正儿八经的大学生!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事!得把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请来,好好热闹热闹!” 他特意加重了“老高家”和“第一个”这几个字,多年的憋屈仿佛在这一刻终于得以宣泄。
王小满脸上的笑容却淡了些,她犹豫了一下,说道:“办是要办,街坊邻居肯定要请。只是……你爹妈和你大哥小弟他们……”
她的话没说完,但高大民明白她的意思。高大民老家在邻县农村,他是家里的老二,上面一个哥哥,下面一个弟弟。用王小满私下的话说,公公婆婆偏心到了胳肢窝。大哥是长子,得看重;小弟是老幺,得宠爱;就他这个老二,不上不下,从小就是干最多活、受最多忽视的那个。当年他在市里自行车厂干得好好的,技术也不错,就因为小弟要结婚家里房子不够,父母便做主让他分了家,几乎是把他“撵”到了人生地不熟的花城县来自谋生路。
更让王小满耿耿于怀的是公婆重男轻女的思想。她生下高慧时,婆婆来看了一眼是个丫头,脸就拉得老长,嘴里不干不净地说着“赔钱货”,甚至在她坐月子时,几次三番暗示她把孩子“处理掉”,像村里其他几家嫌弃女孩的人家一样,淹死在尿桶里,见她不听,还打算自己动手。是王小满拼死护着,才保住了女儿。后来他们一家搬来花城,隔得远了,婆婆的态度才稍微好了点,但对他们这一家,始终不如对生了三四个儿子的大哥和小弟家亲厚。可讽刺的是,大哥小弟家儿子虽多,却没一个成器的,连中专都没考上。
“请!干嘛不请?”高大民梗着脖子,带着一种扬眉吐气的执拗,“我儿子考上大学,这是给老高家长脸!让他们看看,到底谁才是真有出息的!也让他们看看,我高大民离开家里,照样能把日子过好,把儿女培养成才!”
王小满看着丈夫那副样子,心里五味杂陈。她知道丈夫这些年心里憋着一股气,想借此机会证明自己。可她实在不愿再见那一家子偏心眼的嘴脸,更怕他们来了,又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惹女儿高慧伤心。高慧虽然懂事,但小时候受的委屈,她这个当妈的都记在心里。
“你光想着长脸,就不想想他们以前怎么对咱们的?怎么对慧慧的?”王小满语气冷了下来,“我生慧慧时,他们连句话都没有!现在小剑考上了,他们就巴巴地来沾光?我嫌膈应!”
高剑坐在一旁,沉默地听着父母的争执。他理解父亲的憋屈,也心疼母亲和妹妹受过的委屈。他开口道:“爸,妈,请不请爷奶叔伯,你们决定就行。我都行。” 他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能够去向往的大学学习计算机这个新兴的专业。
高慧也小声说:“爸,妈,别为这个吵架了。哥哥考上大学是高兴的事。”
最终,在高大民的坚持下,还是决定给老家报信并发出邀请。但王小满私下打定了主意,如果公婆和叔伯来了还是那副德行,她绝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忍气吞声。如今,她儿子是大学生,她腰杆子硬得很!
李家的进取与娘家的崛起
与高家因喜事带来的微妙家庭矛盾不同,李家豆腐坊则是一片蒸蒸日上的景象。
李柄荣和钟金兰夫妻俩,一个主内钻研,一个主外开拓,将小小的豆腐坊经营得风生水起。李柄荣利用在机械厂学到的那点底子,结合自己多年做豆腐的经验,终于捣鼓出了一台半自动的磨豆机雏形。虽然还很粗糙,需要手动上料,电力驱动也时灵时不灵,但已经能大大减轻人力,提高出浆效率。他整天围着那台“宝贝机器”转,敲敲打打,不断完善。
钟金兰则凭借着爽利的口才和实在的品性,不仅巩固了老街坊的生意,还将豆腐、豆干、素鸡等豆制品的销路拓展到了县里好几家新开的饭馆和单位食堂。每天天不亮,豆腐坊里就热气腾腾,人来人往,李开基和胡秀英老两口看着儿孙忙碌、家业兴旺的景象,心里那点关于“工人”身份的纠结,在实实在在的红火日子面前,也渐渐淡去了。
这天,钟金兰的父亲钟兴,用扁担挑着两个沉甸甸的箩筐,带着两个虎头虎脑的儿子——钟大山和钟大海,从城郊的钟家村进了城。箩筐里是自家大棚里刚摘下来的顶花带刺的黄瓜、红彤彤的西红柿和翠绿的小青菜,水灵灵的,看着就喜人。
他们是来看闺女的,顺便把自家吃不完的菜挑到城里卖点零钱。
到了李家豆腐坊,自然是一番热闹。钟金兰看到父兄,高兴得不得了,连忙张罗饭菜。李开基和胡秀英也热情招呼亲家。酒足饭饱之后,钟兴抹了抹嘴,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叠崭新的大团结。
他把钱推到李开基面前,声音洪亮带着感激:“亲家,李叔,李婶,这是前年家里搞大棚,一时周转不开,向你们借的二百块钱。如今家里宽裕了,这钱,连本带利,你们收好!”
李开基和胡秀英都愣住了。前年钟家想搞蔬菜大棚,确实来借过钱,他们也没指望这么快能还上。
“哎呀,亲家,你这……不急的,家里先用着就是!”李开基连忙推辞。
“那不行!”钟兴态度坚决,“有借有还,再借不难!说起来,还得感谢你们当初伸手拉拔一把!要不是那笔钱,我家那大棚也搞不起来。”
他脸上洋溢着自豪的光彩:“不瞒你们说,咱家那大棚,现在弄得不赖!反季节的菜,在城里卖得上价!今年除了还账,家里还攒下些余钱。” 他指了指旁边两个闷头吃饭的儿子,“我寻思着,今年就把大山和大海,都送去驾校学开车!等学会了,咱家就凑钱买个小货车!以后自家地里出的菜,直接就能送到城里来卖,省了中间被菜贩子压价,也方便!”
这话一出,连李柄荣和钟金兰都惊讶了。学开车,买货车,这在以前的钟家,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李开基看着亲家那充满干劲儿和希望的脸,再看看那摞崭新的钞票,心中感慨万千。这世道,是真的在变啊。以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如今也靠着技术和眼光,闯出了一片新天地。他不再推辞,收下了钱,由衷地说道:“好!亲家,有想法!有魄力!学开车好!以后肯定用得上!”
钟金兰看着娘家父兄日子越过越好,心里比自己家赚钱还高兴。她暗暗下定决心,也要和柄荣一起,把豆腐坊做得更大更好。
夕阳西下,钟兴父子三人挑着空箩筐,心满意足地踏上了回村的路。桐花巷里,高家为升学宴的请柬名单还在纠结,李家豆腐坊的磨盘声依旧隆隆,飘出的豆香混合着傍晚的炊烟,萦绕在巷子上空。八月,承载着金榜题名的喜悦,也交织着市井人家的进取与期盼,在时代的脉搏中,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