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叫头遍时,望舒被窗棂上的轻响弄醒了。不是冰棱撞击的脆声,倒像有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在啄木头,带着点急慌慌的节奏。她披了棉袄推窗,月光正斜斜铺在槐树上,那只常落在肩头的寒鸦正站在窗台上,黑羽被夜风吹得蓬起来,见她开窗,竟扑棱棱飞进屋里,落在炕沿边,喙里还衔着片沾了泥的草叶。
草叶是嫩绿色的,叶尖带着点鹅黄,像被谁用指尖掐过似的,断口处凝着颗晶亮的水珠。望舒捏着草叶凑近灯看,水珠坠在指尖,竟映出点细碎的绿——是草叶上的绒毛,在光里轻轻颤着,像刚从梦里挣出来的力气。
“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她往窗外看,院子里的雪不知何时瘦了圈,露出的黑土上,竟有星星点点的湿痕,像冻土在夜里悄悄淌了汗。寒鸦在炕沿上跳了跳,又朝门外飞,翅膀扫过门框时,带进来股混着土腥的气,不是冬日的凛冽,倒像埋了整个冬天的暖,终于忍不住要往外冒了。
望舒跟着寒鸦往院子走,脚踩在雪上不再是“咯吱”的硬响,倒有点“噗嗤”的软,像是雪底下藏了层化冻的泥。时光信箱的铁皮上,昨夜凝结的冰壳裂开了细纹,晨光正顺着缝往里钻,照亮了里面的物件:周大爷的乐谱边角翘了起来,像被什么东西顶过;张叔的冻土糖少了个角,糖渣落在瓷片上,竟洇出淡淡的甜香;豆豆那罐枫叶水,不知何时漫出了些,在箱底积成小小的一汪,映得野枣核浮在水面,像颗要发芽的星。
“望舒姐姐!”豆豆的声音从东边墙根传来,他正蹲在自己埋草绳的小坑前,手里举着根绿芽——草绳不知被谁解开了,软塌塌铺在土里,芽尖就从绳结中间钻出来,顶着层薄土,像个刚睡醒的小脑袋。“它、它把绳子撑开了!”豆豆的声音发颤,指尖想去碰,又怕碰坏了,悬在半空直哆嗦。
张叔的糖摊也热闹起来。孩子们扒着青石板看,昨天敲糖时留下的小坑里,竟积了圈浅浅的水,水面浮着粒芝麻,被风一吹,轻轻撞着坑边,发出比冰棱更轻的响。“这冻土啊,开始喘气了。”张叔摸出块新敲的糖,蹲下来往坑里放,糖块刚挨着水,就化出丝甜甜的痕,“你看,它也馋这口甜呢。”
周大爷的京胡声从屋里飘出来,《归巢》的调子比昨日更柔了些,像溪水漫过刚化冻的石头,带着点湿漉漉的暖。望舒走到槐树下,小周埋草籽的树洞旁,竟拱起个小小的土包,那只寒鸦正用喙扒拉着土,土粒簌簌往下掉,露出底下点嫩白的芽,像谁偷偷探出的指尖。
“是草籽醒了。”小周举着录音笔笑,笔里还存着昨日寒鸦的扑棱声,此刻听来,倒像是在给刚冒头的芽唱调子。风里的雪味淡了,混进些泥土的腥,还有点说不出的香,望舒低头看自己埋鸦羽的小坑,土面裂开道细缝,缝里隐约露出点褐色的边,像那片羽毛正想往外钻。
日头升高时,檐角的冰棱开始淌水,水珠落在地上,不再是洇出圆晕,倒像在土里敲出个个小鼓点。望舒蹲在时光信箱前,看着里面的物件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乐谱上的音符仿佛更活了,糖块的甜香飘得更远了,枫叶水映着光,像盛着半罐春天的颜色。
她突然明白,那些藏进冻土的盼头,从来不是在等春的消息。它们早就在土里生了根,发了芽,像此刻槐树下拱出的土包,像草绳间钻出的绿芽,在谁也看不见的地方,悄悄攒着劲儿,要把整个冬天的等待,都酿成破土而出的暖。
寒鸦又落在望舒肩头,这次没啄她的头发,只是用黑亮的眼睛望着远处的田野。望舒顺着它的目光看去,冻土尽头的地平线上,不知何时染了层淡淡的青,像有人用毛笔,轻轻抹了道春天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