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爷的咳嗽声撞在老庙的梁柱上,震得香案积灰簌簌往下掉。他从怀里摸出个铁皮盒,锈迹斑斑的锁扣“咔嗒”弹开,里头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块碎布,每块都绣着半朵银杏,针脚里还卡着几十年前的香灰。
“你外婆总说绣完这树花就下山,”老人指尖抚过块褪色的红布,上面的金线已经发黑,“可每次绣到第七朵,就被山里的事绊住脚——不是帮药铺晒药,就是替猎户缝补兽皮。”
望舒捏起块带着雪渍的布片,忽然发现所有碎布的边缘都留着半寸空白,针脚在尽头打了个相同的结——和那双鞋底边缘的结,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想起纳鞋底时顺着纹路走的针,原来外婆的光阴从来不是断裂的,是像这样,把没绣完的花、没纳完的底,都藏在时光的褶皱里,等着被串成整幅画。
“这是她四十岁那年绣的,”周大爷指着块粗麻布,上面的银杏花瓣歪歪扭扭,像被风吹得变了形,“那年她摔断了腿,躺了三个月,就着月光绣的,线总打结,气得把针扔了好几次。”
豆豆突然拽着望舒的衣角往供桌后跑,那里的墙皮剥落处露出个暗格,里头塞着个竹绷子,绷上的布已经泛黄发脆,却赫然绣着半树银杏——从树根到树顶,七朵花缀在枝上,最后一朵刚绣了半片花瓣,银针还卡在布里,针尾系着的红绳,正和槐树上的手链遥遥相对。
“你看这里!”小姑娘踮脚指着竹绷背面,用炭笔写着行小字:“阿舒十岁生辰,该绣完第九朵了。”望舒指尖抚过字迹,突然想起顶流某次采访说过,“十岁生日收到过绣着银杏的帕子,可惜后来丢了”,当时她还笑说“太巧了”。她忽然懂了,外婆没绣完的花,其实是在等几十年后的某双手,把光阴补成完整的模样。
周大爷往灶膛添了把松针,火苗“噼啪”舔着铁锅,把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她总说山里的银杏不结果,绣满九朵花就能引来白果,”老人往锅里舀了勺望舒带来的糖浆,“去年庙后那棵老银杏树,竟真结了三粒果,我摘了藏在你带来的糖罐里。”
望舒掀开陶罐盖,果然见三粒白果躺在琥珀色的糖浆里,像三颗圆滚滚的星。她忽然想起药方背面“霜化了就去取”的字,原来外婆说的从来不是方子,是让她踩着融雪来这里,看这些没绣完的花、没说尽的话,如何在岁月里慢慢结果。
豆豆正用周大爷的针线把碎布拼在竹绷上,小姑娘举着红绳在旁帮忙,两人的影子投在布上,像两只啄花的雀儿。望舒接过老人递来的银针,线穿过布面时,“嗤”地拽起缕阳光,落在半朵花的缺口处——那针脚自然而然地接上周大爷说的第四十针,仿佛这几十年的光阴,不过是换了只手继续绣。
暮色漫进老庙时,第九朵花的最后一针落了线。望舒把竹绷挂在供桌前,月光从破窗涌进来,照得整树银杏像落满了星星。周大爷突然指着墙根,那里的积雪正在融化,露出块刻着字的砖:“银杏结果时,阿舒该长这么高了”,旁边画着道歪歪扭扭的刻痕,比望舒此刻的身高,矮了整整半头。
她伸手比了比刻痕,指尖触到砖上的凹处,积着的雪化了水,顺着纹路往下淌,像谁在悄悄抹泪。风从庙门钻进来,卷着槐树上的红绳手链撞在竹绷上,发出细碎的响——像外婆站在光阴那头,轻轻说了声“绣完了”。
夜里宿在老庙偏殿,望舒听见周大爷在翻铁皮盒,碎布碰撞的声响混着咳嗽,在寂静里格外清晰。她摸出外婆的线装册子,新拼的银杏图映着月光,正好和“拾白果”的字迹叠成一片,那些没说完的话、没绣完的花,终于在这一刻,把几十年的时光,缝成了完整的模样。
窗外的银杏枝在风里轻摇,望舒忽然想起镇上的邮筒——此刻它该正站在月光里,等着把山里的消息,印上带着松香的邮戳。而有些故事,从来不需要邮票,它们会像这树未绣完的花,在时光里自己生长,把牵挂开成漫山遍野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