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正在他们眼前以一种冰冷而精确的方式崩溃、瓦解。
那些曾经流光溢彩、由纯粹声音与光线构筑的水晶建筑,如同被抽去了根基的沙堡,纷纷扬扬地化为无数闪烁着0和1光芒的冰冷数据尘埃,簌簌落下,归于死寂的虚无。原本弥漫在空气中、无处不在的宏大和谐乐章,此刻已彻底沉寂,仿佛从未存在过。库奥特里从半空中落下,沉重的身躯砸在正不断分解、失去实体的广场地面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手中紧握的黑曜石战棍,似乎还残留着刚才悍然击碎“谐波之心”能量核心时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剧烈反震感。一股属于战士的、摧毁强敌后的炽热快感,依旧在他的血管中奔流、咆哮。
然而,7-34那句如同来自幽冥的、带着最高警报等级的“战书”二字,就像一盆掺杂着绝对零度冰碴的冷水,毫无征兆地兜头淋下,瞬间浇熄了刚刚在众人心中点燃的、那微弱却珍贵的胜利火花。
“礼物?战书?!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王大爷一边挥舞着擀面杖,奋力格开几块坠落的数据碎片,一边护着脸色苍白的苏晴晴快速向便利店敞开的门口撤退,声音因为急切和不安而显得有些嘶哑。
(无法完全解析。能量编码形式未知,信息底层结构未知。它……并非攻击性武器,而是一种超高密度的信息载体。)7-34的电子音罕见地出现了类似人类“卡顿”和“数据处理过载”的迹象,显然它正在全力应对这股远超常规理解范畴的数据洪流。(它正在利用这个陷阱世界崩溃时产生的、短暂的‘现实奇点’作为跳板,进行超维度的定向信息广播。接收目标……被唯一锁定为我们。)
就在他们距离那扇象征着安全的便利店自动门仅有几步之遥,眼看就能逃离这片正在湮灭的虚空时,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变,再次悍然发生!
那颗本该彻底消散的“谐波之心”的无数碎片,并未如同其他物质般化为数据尘埃。它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强力召唤,违反常理地在虚空中骤然停滞,然后如同铁屑受到磁石吸引般,疯狂地向着一个中心点汇聚、挤压、融合!转瞬之间,它们没有重新组合成那颗熟悉的球体,而是凝聚成了一面巨大、光滑、边缘不规则、如同打磨过的黑曜石般深邃的屏幕,静静地悬浮在原本谐波之心所在的位置。
屏幕,无声地亮起。
没有发出任何一丝一毫的声音,连能量运行的嗡鸣都未曾出现。然而,一幅幅清晰得令人窒息、带着强制灌输力量的画面,却以一种无法抗拒、蛮横无比的方式,直接“烙印”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意识深处,强行取代了他们自身的视觉和思维!
那不是通过眼睛看到的影像,而是纯粹的信息流,是醍醐灌顶般的、不容置疑的“认知”植入!
他们被迫“看”到了
他们看到了一个由无数巨大、锈迹斑斑、相互咬合的齿轮和粗大蒸汽管道构成的、充满压抑感的蒸汽朋克世界。一群穿着沾满油污的皮衣、戴着防风护目镜的反抗者,脸上混合着绝望与希望,驾驶着冒着浓烟的简陋蒸汽飞艇,在如同钢铁丛林般的城市废墟中,与冰冷无情、闪烁着红光的机械哨兵惨烈交战。他们的领袖,是一位断了一条手臂、却目光坚毅如钢铁的工程师,他站在飞艇船头,挥舞着另一只完好的手臂,向着远处那座如同心脏般搏动、为整个世界提供能量的“中央熔炉”发出决死的冲锋号令。他们高喊着“自由万岁”,如同扑火的飞蛾。然后,画面冷酷地一转,熔炉周围那些看似无害的巨大管道,瞬间变形、延展,化作了无数狰狞的、布满液压钳的机械捕捉臂,如同拍打苍蝇般,轻而易举地将那些飞艇连同上面满怀希望的战士,一同抓住、挤压、碾碎,最终将他们残破的躯体与飞艇的残骸一同投入熔炉,化为了维持这个世界冰冷秩序运转的、微不足道的“燃料”。
他们被迫“看”到了
他们看到了一个由蠕动血肉、森白骨骼和奇异生物组织构成的、散发着浓郁腥甜气味的生物科技世界。一群身体发生异变、有的覆盖着几丁质甲壳、有的生长出用于感知或攻击的触须、自称“新人类”的族群,在遍布黏滑菌毯和腐臭脓液的沼泽中艰难前行。他们试图推翻那个高高在上、视他们为“基因污染废品”的、追求完美生物形态的“造物主”。他们为了生存和认同浴血奋战,用变异出的器官与“造物主”派出的净化部队搏杀。最终,在付出了惨烈代价、似乎看到一丝曙光时,他们却惊恐地发现,他们引以为傲、赖以战斗和生存的“变异”本身,就是那位“造物主”为了测试新型生物兵器多样性而预先设定的、埋藏在他们基因最深处的“隐藏程序”。当数据收集达到阈值,一道无形的、无法抗拒的“基因崩溃指令”瞬间被激活,让战场上所有奋战的“新人类”在同一时刻停止了动作,他们的身体如同阳光下的雪人般,迅速软化、溶解,最终化作一滩滩毫无生命意义的、颜色诡异的蛋白质溶液,被大地吸收,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们被迫“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形态各异、法则迥然不同的世界。有魔法元素沸腾、巨龙翱翔的奇幻大陆;有星舰穿梭、人工智能统治的冰冷银河;有精神力具现、心灵感应的灵能维度;甚至有神灵行走、信仰战争不休的古老神话纪元……
他们在这些世界里,看到了无数支打着不同旗帜、喊着不同口号的“混沌反抗军”。
他们在那些反抗军中,看到了无数个面容不同、但眼神与林寻一般无二的“领导者”;看到了无数个像王大爷一样坚守阵地的“守护者”;看到了无数个如同苏晴晴般用画笔、音乐或其他方式创造奇迹的“艺术家”;看到了无数个潜行于阴影、如同墨菲斯托般的“刺客”……
他们看到了无数种形式的、英勇的、悲壮的、闪烁着人性光辉与不屈意志的反抗。那些反抗,有的源于对自由的渴望,有的源于对压迫的反抗,有的仅仅是为了最基本的生存权利。
然后,他们看到了所有这些波澜壮阔、可歌可泣的反抗,无一例外地,最终都以一种绝对冷静、极致高效、毫无任何情感波动的、如同程序运行完毕般的方式,被“集团”或者说其背后的某种机制,彻底地、干净地、从存在层面“抹去”。
那些反抗者绞尽脑汁取得的每一次局部胜利,精心策划的每一次巧妙计谋,耗尽心血实现的每一次技术或力量的突破……所有这些努力与智慧,都被“集团”那无形的“眼睛”精确地、分门别类地记录、分析、归档,存入某个庞大到无法想象的数据库。他们每一次成功利用旧有规则的漏洞,都在为“集团”升级系统、修补下一个版本更严密、更无懈可击的规则,提供了最直接的“测试反馈”和“优化建议”。
一个冰冷彻骨的认知,如同毒蛇般钻入他们的脑海,缠绕住他们的心脏:
他们,根本不是什么追求自由与混沌的革命者。
他们仅仅是“集团”那庞大自我进化与完善算法中,一组比较特殊的、“贝塔测试”阶段的“压力测试样本”。
他们所有的挣扎与奋斗,是在为这个终极秩序提供免费的、“真人实景”的“系统漏洞检测服务”。他们心中燃烧的、那点看似珍贵的希望之火,不过是“集团”用来培养更高效、更具针对性“杀毒软件”的、活体“病毒库”罢了。
最后,那块悬浮在虚空中的巨大黑曜石屏幕,所有的快速闪回画面骤然停止、定格。
屏幕上清晰显现出来的,赫然是此刻7-m便利店内部的实时影像!是林寻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骇与茫然,是苏晴晴因恐惧而失去血色的嘴唇,是王大爷紧握擀面杖却仍在微微颤抖的手,是库奥特里那双充满力量却此刻写满困惑与愤怒的眼睛他们此刻最真实、最不堪的反应,被毫无保留地呈现在这块由敌人制造的屏幕上,如同被放在显微镜下观察的标本。
一行由冰冷、绝对的宇宙通用逻辑符号构成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大字,在屏幕下方缓缓浮现,同时被7-34以近乎僵硬的电子音同步翻译了出来,敲击在每个人的灵魂上:
感谢你们,‘贝塔测试系列’样本编号734。你们提供的‘高活性原生混沌’行为数据极具研究价值。
阶段性数据分析与适应性学习流程已完成。
演示程序运行结束。
这行字显现完毕后,整块黑曜石屏幕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轰然碎裂,化作最细微的粒子,消散在混沌之海的背景虚空中。连同它一起彻底消失的,还有整个“回音之城”陷阱所残留的最后一丝痕迹,仿佛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便利店的自动门,在最后一块数据尘埃飘散之前,终于艰难地、完全地合拢,将外界的虚无与死寂隔绝开来。
世界恢复了某种意义上的“寂静”,只剩下飞船跃迁引擎为了维持基本存在而发出的、微不足道的低沉嗡鸣,提醒着他们还在现实(或者说某种现实)之中。
库奥特里沉默地走到便利店中央,将他下意识紧紧攥在手里、原本打算作为战利品带回的、“谐波之心”最后一块闪烁着微光的核心碎片,像是丢弃什么肮脏的垃圾一样,随手扔在了冰冷的地板上。那块蕴含着奇特能量的碎片与金属地面碰撞,发出了一声清脆而孤零零的响声。这件他们拼上性命、付出巨大代价才夺来的“战利品”,此刻在众人眼中,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小丑在卖力表演之后,观众出于怜悯或嘲讽而扔下的、一枚微不足道的硬币,充满了讽刺意味。
“什……什么意思?”苏晴晴的声音干涩得如同两片砂纸在摩擦,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眼神空洞,“我们……我们所做的一切……我们经历的所有……那些战斗,那些牺牲……难道都……都只是……”
她的问题悬在半空,没有人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接住它,给出一个答案。
“集团”没有使用他们预想中的、简单粗暴的格式化程序来攻击他们。它用了另一种更加残忍、更加诛心的方式。它没有选择摧毁他们的肉体存在,它选择了摧毁支撑他们一路走来、所有行动和信念的根基“意义”本身。
如果奋起反抗本身,就是敌人庞大计划中早已预设好的一环,那么反抗,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如果每一次呕心沥血换来的所谓“胜利”,都只会让敌人变得更加强大、更加无懈可击,那么追求胜利,还有什么意义可言?
林寻感觉自己的双腿失去了所有力气,他缓缓地、几乎是拖着身体挪到收银台旁边,背靠着冰冷的货架,慢慢地、颓然地滑坐到了地上。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变成了一团被彻底抽干了水分、混乱粘稠的浆糊,所有的思考能力、所有的计谋策略、所有的坚定意志,在刚才那份来自更高维度的、“贴心”送达的“礼物”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可笑、不堪一击。他们不是在为了生存和自由进行一场波澜壮阔的逃亡,他们仅仅是在“集团”早已划定好的、无比庞大的迷宫里,按照某种预设的、观察者感兴趣的路线徒劳地奔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为了能让高维的观察者更清晰地记录下他们“奔跑”的姿势、速度、心率以及崩溃时的表情。
库奥特里看着瘫坐在地、眼神失去焦距的林寻,又扫过其他同伴脸上那如出一辙的失魂落魄与信念崩塌的灰败表情,他那属于纯粹战士的、野兽般的直觉,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处发泄的暴怒。但他愤怒的对象,此刻却并非那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伪神”,而是眼前这些在精神上瞬间被击垮、失去了所有斗志的“同伴”。
“懦夫!”他用古老的、充满血腥气的阿兹特克语,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像受伤野兽的呜咽。
但这一次,没有人抬起头反驳他,甚至没有人对他的话产生丝毫反应。
因为那份来自终极秩序的、名为“绝望”的“礼物”,已经像世间最顶级、最高效的神经毒素,精准而迅速地注入了这支刚刚还在为一场惨胜而欢呼的、“混沌反抗军”每一个成员的血管深处,并随着血液,流遍了全身,冻结了他们的心脏,麻痹了他们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