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离沉入睡眠的边缘,这一次,漩涡没有立刻出现。她仿佛漂浮在梦与醒的交界处,手里攥着一点从刚才对话中得到的、微弱的启示。
然而,那涡流似乎并不甘心就此退去。它变换了形态,不再是狰狞的吞噬者,而是变得更古老、更温柔,却也更加不容抗拒。色彩褪去,只剩下一种温暖而混沌的暗红,如同透过眼皮感受到的强光。她不再是被搅拌,而是成为了漩涡本身,或者说,她正被这漩涡温柔地、紧密地包裹着。
一种原始的节律代替了狂暴的旋转,那是缓慢而有力的搏动,咚……咚……咚……像一面被宇宙之水浸泡的巨鼓。这不是她的心跳,这心跳包围着她,是她整个世界的声音。粘稠的暖流抚过她每一寸感知,这里没有方向,没有时间,只有绝对的安全和浑然一体。她是这混沌中心一粒微小的尘埃,却又仿佛蕴含着整个宇宙的奥秘。粒子在她周围舞蹈、结合、分离,星云的雏形在黑暗中闪现又湮灭——这是生命开端之前的太初漩涡,是万物诞生之初的共同记忆。
不知过了多久,那混沌的暖色开始收紧,搏动变得急促。温暖的包裹感渐渐成为一种挤压,一种推动。外界的力量介入,平和被打破,她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洪流携卷着,推向一个未知的、狭窄的通道。漩涡再次出现,但这次是产道的形状,是生命必须经历的第一次奋争。
梦的视角变得奇异,她仿佛同时是参与者又是旁观者。她感觉到自己在移动,在挣扎,不是为了逃脱,而是为了奔赴。周围是压抑的黑暗和母亲竭尽全力的推动。然后,一线光!冰冷、锐利,像撕开天鹅绒的刀片——那是产房无影灯的光芒,透过尚未完全开启的生命之门,投射进来。
她感觉到了“外面”,感觉到了空旷和低温。一种本能让她奋力一挣——似乎是左脚,先探了出去,触碰到了那个与子宫截然不同的、充满空气的世界。
冰冷!与羊水的温暖截然不同的冰冷!紧接着,是一阵更加尖锐、更加具象的刺痛!不是挤压的钝痛,而是某种极其锋利物的轻轻一划,落在她娇嫩的、刚刚接触世界的左脚脚掌上。
“哎呀!脚先出来了!情况不好!”模糊而焦急的人声,像是从水底传来。
那一下轻微的割痛,像一道闪电,击中了初生神经。探出去的左脚下意识地、猛地蜷缩了回去!像一个受惊的触角,迅速收回安全的壳内。这小小的、本能的退缩,改变了生产的轨迹。
“心率下降了!准备剖腹!”
梦的场景瞬间切换。依旧是那刺目的白光,但视角变成了悬浮在天花板。她看见下方手术台上疲惫而苍白的母亲,看见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生们忙碌却有序。锋利的器械反射着冷光,但动作是精准而迅速的。被划了一下的小脚丫似乎还在隐隐作痛,但更大的变化即将发生。
一道干净的切口,一次温柔的取托。骤然降临的轻松感,以及随之而来的、无法形容的冰冷与光亮!
“哇啊——!”
清亮的啼哭划破了手术室的紧张空气,也穿透了梦的层层迷雾。她诞生了。真正地、完全地,来到了这个有空气、有光线、有温度、也有疼痛的世界。
她被一双稳健的手托着,迅速擦拭,包裹。体重很轻,需要特别关照。她没有被立刻送到母亲怀里,而是被放入一个透明的、散发着柔和暖光的箱子里——保温箱。像一个小小的、独立的宇宙舱,保护着这个过早感受到外界锋利与寒冷的生命。
透过梦的滤镜,她看见母亲虚弱而担忧的目光,始终追随着保温箱。听见父亲沙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无尽的怜爱:
“我们给她取个名字吧……希望她以后,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危险,再也不要和我们……分离。”
母亲泪光闪烁,轻轻点头,嘴唇翕动,吐出那个早已在心间盘旋的名字:
“莫离……就叫莫离吧。莫要分离。”
“莫离……莫要分离……”
这声音,如同温暖的咒语,回荡在保温箱周围,也回荡在跨越了数十年的梦境里。那一下脚掌的微痛,仿佛成了一个烙印,一个最初的警告,关联着生命降临时的险阻,也关联着父母最深切的祈愿——不要再分离,不要再经历那样撕裂般的危险。
梦中的莫离,在保温箱的暖光里,仿佛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自己名字的重量。它不是一句轻飘飘的祝福,而是诞生于惊险与鲜血的渴望,是写在生命起点的一句箴言。
漩涡彻底平息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也已变得淅淅沥沥,像是戏剧落幕后的余音。窗帘的缝隙里,透进一丝灰蓝色的晨光。
莫离在病床上轻轻动了一下,左脚脚掌那早已愈合的、微不足道的旧痕,仿佛在记忆的深处,被梦境温柔地触碰了一下。她依然蜷缩在被子里,但呼吸变得平稳而深长。那个关于循环和出口的噩梦,在追溯至生命源头的漫长回响中,似乎暂时找到了它的锚点。梦的实验室,这一次,呈上了一份来自遥远过去的、带着暖箱温度和父母低语的样本。
而生活的离心机,缓缓停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