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顾偃开携着她步出垂花门,小秦氏忽然驻足,指尖轻轻拂过鬓间银簪,唇角漾起温软笑意:
“侯爷可还记得白姐姐?不如趁今日顺路,一道去祠堂上柱香?”
她声线甜糯,尾音却似含着冰碴。
顾偃开的脚步蓦地顿住,掌心刚覆上她手背的温度骤然僵住。
那个被他厌弃多年的商女姓氏,此刻从她口中吐出,竟比松韵堂的霉味还要刺人。
“先顾着给你姐姐上炷香便好。”
他垂眸避开她眸光,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翡翠镯子——那是今早母亲硬塞给她的,说是自己最喜欢的陪嫁。
“白氏……终究是上不得台面的。”
小秦氏仰头望他,见他眉心拧成川字,指节因用力攥紧而泛白,心里满是耻笑。
白氏陪嫁的三十万两银票,早已在三年前化作顾偃开疏通官场的银钱。
“侯爷说哪里话。”她歪头轻笑,乌发扫过他手背,
“毕竟是府里正经的二夫人,怎能薄了香火?”
顾偃开的喉结滚动,鬼使神差般伸手替她拢紧披帛:“别胡闹。”
他声音放软,指尖却在触到她肌肤时猛地缩回,
“你今日累了,先回房歇着。”
“是,侯爷。”
待他身影转过影壁,她笑意骤然冷凝,浑身上下散发着冷气。
“丑陋?不,是这侯府的每一块砖,都浸着脏污呢。”
向妈妈捧着披风追出来时,正见她对着空气轻笑。
琉璃瓦上的残雪忽然坠落,砸在青石板上碎成齑粉,恰似她眸中流转的讥讽,碎成一片寒芒。
——
松韵堂的铜锁落着薄灰。
小秦氏伸手拂去锁芯里的蛛网,听见身后丫鬟轻声道:“夫人,这屋子自大夫人殁了后便没开过,您要不先让奴婢进去通通风?”
“不必。”她从袖中取出钥匙——那是今早顾偃开让人送来的,上面还缠着姐姐生前惯用的湘妃竹穗子。
铜锁“咔嗒”一声打开,门轴发出吱呀声响,惊起梁上几只麻雀。
屋内扑面而来的霉味里,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沉水香。
小秦氏皱眉掩鼻,目光扫过积灰的博古架,落在正中央的鎏金佛龛上。
“你们在外面候着。”她解下鹤氅递给丫鬟,独自踏入内室。雕花拔步床的帷幔早已收走,只剩光秃秃的床架立在窗前。
墙上挂着一幅《墨兰图》,正是姐姐生前最爱的那幅,落款处“衍柔”二字被装裱得格外精致。
妆镜蒙着薄灰,映出她微乱的鬓角。
《女戒》翻开时掉下的纸笺,在风中轻轻翻转。“偃开腰间玉佩”几字被泪痕浸得发皱,末尾那个“守”字终究没写完,墨点洇成暗红,像极了停在她眼角的那颗泪痣。
“守什么呢?”小秦氏捏着纸笺凑近烛火,看字迹在火苗里蜷成黑蝶,
“他守着你的灵位,却把我拽进火坑。
姐姐你瞧,这侯府的香灰缸里,埋的全是咱们秦家女的骨头。”
细雪扑在窗纸上,将她的影子拓成薄脆的冰纹,与镜中那道凌厉的眉峰叠在一起,竟比十年前姐姐出阁时的红盖头还要刺目。
“姐姐,你看。”她忽然对着灵位轻笑,
“他们说我善妒、不孝,说秦家女卖进侯府换银子。
可他们不知道,你嫁进来时,秦家已经空了架子,父亲变卖了三十亩良田,才凑齐你的十里红妆。”
“姐姐,你说你望他什么?望他念着夫妻情分,不娶继室?”
她冷笑一声,“可他不仅娶了,还娶了我。
姐姐,你说这是不是报应?报应我们秦家女,终究逃不过做棋子的命。”
忽有细雪从窗缝飘入,落在她发间。
她望着镜中自己凌厉的眉眼,想起今早顾老夫人说“到底是好姑娘,规矩挑不出错处”时的眼神——她们要的从来不是她这个人,而是“秦家女”这个头衔,是能撑起侯府门面的贤良淑德幌子。
再看着旁边白氏的牌位,小秦氏深深地叹了口气。
“你我都是被算计的人。”她对着牌位轻笑,素白绢帕擦过青瓷香炉,
“不过你放心,廷烨是你十月怀胎的骨血,我不会动他。
不过,你就不用保佑他了,多保佑保佑自己吧!这侯府的祠堂,连块干净的砖都容不下呢。”
转身时,她的披帛扫过牌位,“顾门白氏”四个字在风中晃了晃,终究没倒下,像极了她此刻挂在嘴角的笑意,明明摇摇欲坠,却偏要撑出个端方模样。
——
小秦氏踩着积雪回房时,锦缎鞋面已洇上湿气。
她褪下鹤氅丢给向妈妈,镜中映出自己泛青的眼底——松韵堂那支烧到一半的香,终究还是在她指尖化成了灰。
“夫人,大公子和二公子来了。”丫鬟话音未落,屏风后已转出两个小小身影。
七岁的顾廷煜穿着月白锦袍,袖间还沾着雪粒子,身后跟着三岁的廷烨,正攥着虎头帽上的绒球晃来晃去。
“儿臣给母亲请安。”廷煜规规矩矩行礼,小身板挺得笔直,倒有几分顾偃开的架势。
廷烨却踉跄着扑过来,肥嘟嘟的小手攥住小秦氏的裙角,仰着红扑扑的脸直往她腿上蹭。
“起来吧。”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弯下腰。
忽然有温热的小身子撞进怀里。
廷煜攥着她的腰带,哭得肩膀直颤:“母亲走后,没人给我编花环了……”
小秦氏浑身僵硬,闻着孩子发间残留的沉水香,忽然想起姐姐的模样。
“廷煜是小男子汉了。”她伸手替他擦泪。
顾廷烨那个见哥哥被抱在怀里,也跌跌撞撞挤过来,胳膊抱住她膝盖,仰着脸直喊:“母母抱!”
向妈妈在旁看得心软,正要上前哄,却见小秦氏忽然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她已蹲下身张开双臂,将两个孩子一并揽进怀里。
廷烨的虎头帽蹭掉了她的珠花,廷煜的眼泪沾湿了她的衣领。
“都是母亲的孩子。”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像片落在冰面上的枯叶,
“明日让厨房做你们爱吃的糖蒸酥酪,可好?”
廷烨立刻破涕为笑,伸手去抓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廷煜却抬起头,用袖口替她拂去肩上落雪。
窗外传来腊梅折枝声。小秦氏望着镜中三人交叠的影子,笑了起来。
她都没有想到自己居然还有这么贤妻良母的一天。
不知道她这个初出茅庐的母亲,扮演的像不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