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光透过窗棂,在雕花拔步床的帷幔上织出细碎金斑。
顾偃开指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一睁眼,便见铜镜前的梨木圆凳上,小秦氏正对着镜面簪花。
她月白中衣松松挽着,墨发如瀑垂落腰间,指尖拨弄着羊脂玉簪的流苏,红珊瑚坠子在晨光里晃出细碎流光。
“衍汐,怎的起得这般早?”他嗓音带着刚醒的沙哑,臂肘撑着软枕,目光落在她镜中微扬的唇角。
小秦氏忽然偏头,乌发扫过泛红的耳尖,玉簪“叮”地一声扣入云鬓。
“可不早了,”她转身时带起一缕沉水香,罗裙扫过青石板地,
“卯时三刻的日头都爬过西廊了,待会儿还要去给母亲房里请安呢——”
尾音忽然拖得老长,她歪着头看他赖在被褥里的模样,眼尾微挑,“顾偃开,你还不起?”
铜镜里,她瞳孔映着跳动的烛火,狡黠笑意漫出来,比案头新折的海棠还要鲜活。
顾偃开望着她发间若隐若现的珍珠步摇,忽然想起昨夜她靠在自己肩头时,那珠子蹭过他下颌的酥痒。
“起,这就起。”他笑着掀开锦被,袖口却被床沿勾住,引得小秦氏“扑哧”笑出声。
——
暖阁里熏着瑞脑香,顾老夫人倚在湘妃竹榻上,正由丫鬟绞着热毛巾敷脸。
听见动静,她抬眼望来,目光在小秦氏身上转了两转,忽然拍着大腿笑起来:
“瞧瞧这精气神!到底是年轻姑娘,比那病歪歪的……”
突然话音戛然而止,屋里丫鬟们齐齐屏息。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小秦氏却恍若未闻,莲步轻移至榻前,福身行大礼:“儿媳给母亲请安。”
顾老夫人上下打量她,见她翟衣穿得端端正正,凤冠上的九翟纹丝不乱,连袖口露出的半寸绢帕都是新换的月白底色,绣着雅致的缠枝莲,不由得满意点头:“好,好。到底是好姑娘,规矩挑不出错处。”
说着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的力道带着几分亲昵,
“昨夜可歇得好?你父亲走得早,娘家没个长辈撑着,往后在侯府,便把我当亲娘使唤。”
小秦氏任由她握着,指尖触到老人掌心的茧子——那是常年盘佛珠留下的痕迹。
她唇角弯起温顺的弧度,眼底却漫过一丝讥诮:
亲娘?当年姐姐病重时,这位亲婆婆可曾踏足过松韵堂半步?如今倒说起体己话来。
可是她的面上却恭谨道:
“母亲说得哪里话,儿媳自当晨昏定省,侍奉左右。”
顾老夫人笑得眯起眼,眼角皱纹堆成一团:
“是该多走动。你姐姐走了这半年,府里连个能管家的都没有……”
她忽然压低声音,拍了拍小秦氏的手背,
“我听偃开说,库房钥匙今早便要交到你手里?这才是正经!
男人家哪里懂持家,你肯定比那个做得好,母亲相信你。”
“母亲!”顾偃开忽然出声,语气里带着几分警告。小秦氏抬眼望去,见他耳尖微红,竟似有些窘迫。
她心底冷笑,面上却做出惶恐模样:
“母亲折煞儿媳了。儿媳还需要母亲指教呢。”
“好好好,”顾老夫人重重叹了口气,那我就再辛苦辛苦。
突然,顾老夫人紧紧的盯着她看。
“你如今年轻,正是好时候,可得早些给顾家开枝散叶——我昨儿让稳婆瞧过,你这身子骨……”
“母亲!”顾偃开的声音陡然提高,连耳根都红透了。
小秦氏垂眸盯着地上的缠枝莲方砖,只觉那些金红纹路晃得人头晕。
她想起昨天顾偃开说“廷煜身体虚弱,你多照顾着点”时的神情。
原来在这侯府上下眼里,她不过是个续弦的摆设,是给顾家生儿育女的工具,是替看顾后宅的傀儡。
“母亲说得是。”她忽然抬头,指尖轻轻抚过凤冠上的珍珠垂旒,
“只是姐姐刚过忌辰不久,儿媳便急着开怀,怕外人说闲话。
不如等过了头七,再请稳婆诊脉不迟。”
顾老夫人一愣,随即摆手笑道:
“你这孩子,就是太实心眼!她都去了半年了,难不成还让你守一辈子寡?再者说……”她忽然凑近,声音里带着几分狡黠,
“你姐姐若泉下有知,也盼着你替她给顾家绵延血脉呢。”
小秦氏的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姐姐,我突然开心你没有看到他们这副恶心的嘴脸,真是不要脸极了。
“是,母亲说得是。”她笑得温婉,眼尾却微微上挑,
“只是儿媳听说,姐姐生前最爱在松韵堂种素心兰,如今正是花期,儿媳想着明日去收拾收拾,也好让姐姐的灵位旁有些生气。”
顾偃开的身子猛地绷紧。
顾老夫人的笑容也僵了僵,半晌才道:“松韵堂?
罢了,你是主母,自然由着你。只是那屋子许久没住人,湿气重,你让丫鬟多熏些艾草。”
“谢母亲关怀。”小秦氏福了福身,眼角余光瞥见暖阁外的丫鬟正捧着食盒进来,水晶虾仁饺的热气透过竹帘钻进来,混着屋里的瑞脑香,竟有些腥甜的腻味。
她忽然觉得反胃,却在顾老夫人热情招呼她用膳时,又笑得格外温顺。
早膳用得格外漫长。顾老夫人絮絮叨叨说着府里的陈年老账,什么西跨院的竹子该修剪了,什么账房的周管事又想克扣月例,小秦氏一一应着,手里的银匙却始终没碰那碗莲子百合粥。
顾偃开坐在她身侧,几次想开口替她解围,却被母亲的话头堵了回去。
直到听见自鸣钟“当”地响了九下,顾老夫人才拍着腿道:
“哎哟,光顾着说话,误了你们去给你姐姐上香的时辰!”
她朝顾偃开使眼色,
“快些带衍汐去松韵堂,别让你姐姐等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