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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巨大的轰鸣声穿透耳膜,伴随着一阵强烈的推背感,庞大的波音客机挣脱地心引力,呼啸着刺向魔都铅灰色的天空。

林清浅紧靠着冰冷的舷窗,指腹用力压着冰凉的玻璃,视线死死黏在下方那片迅速缩小、扭曲的城市轮廓线上。

黄浦江蜿蜒如一条黯淡的银链,外滩那些曾令她惊叹的万国建筑群,此刻也化作了模糊的灰色积木。

云霄宫别墅区那片醒目的绿意,在无数水泥森林的夹缝里一闪而过,快得如同幻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攥紧,尖锐的疼痛让她几乎窒息。

那个地方,那个吞噬了她所有天真、燃烧了她全部炽热、最终将她碾作尘埃的牢笼......就在那里。

“再见了,程默。”

无声的唇语在冰冷的玻璃上呵出一小片转瞬即逝的白雾,那个由完美谎言编织的幻影,那个曾是她灵魂寄托的知己,此刻终于彻底碎裂,碎片融入窗外翻滚的云海,再无踪影。

“再见了,张杭。”

这个名字从齿缝里挤出,带着血淋淋的痛楚和深入骨髓的烙印。

那个真实的、残酷的、将她拖入地狱又在她灵魂废墟上打下印记的恶魔。

身体的疲惫感,提醒着她那具滚烫躯体的存在,那强势的掠夺,那混杂着恨意与可悲眷恋的交融。

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砸在紧紧交握的手背上。

她猛地低下头,将脸深深埋进掌心,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巨大的悲伤如同海啸,瞬间将她吞没。

不是为了一个虚幻的程默,而是为了那个被谎言彻底摧毁、再也拼凑不回来的自己。

为了那份飞蛾扑火般献祭出去、却被践踏得面目全非的第一次真心。

飞机持续爬升,穿透厚厚的云层,剧烈的颠簸摇晃着她的身体,如同她此刻动荡破碎的灵魂。

舷窗外,混沌的灰暗被刺目的、无边无际的金色阳光所取代,云海在脚下铺展成一片圣洁的雪原。

这壮丽的景象本该令人心旷神怡,却只让她感到一阵刺骨的寒冷和无法言喻的疏离。

她拉下遮光板,将自己彻底隔绝在这片过于耀眼的光明之外。

世界骤然陷入一种安全的、适合舔舐伤口的昏暗。

十三个小时的航程,在昏沉与惊醒的交替中煎熬过去。

每一次短暂的浅眠,都毫无例外地坠入那片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

张杭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在黑暗中凝视着她,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和冰冷的掌控感。

他灼热的气息喷在耳畔,低沉的声音如同诅咒:

“至少,我对你,有过真心......”

那话语像淬毒的藤蔓,缠绕住她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带来尖锐的刺痛和一丝病态的慰藉。

身体残留的记忆在睡梦中苏醒,他滚烫的掌心烙在腰间的触感......

这些画面与恨意交织翻腾,让她一次次在冷汗涔涔中惊醒,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撞碎胸腔。

当广播里终于传来即将降落的提示音时,林清浅感到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麻木。

波士顿洛根国际机场庞大而繁忙,陌生的面孔,陌生的语言,冰冷的指示牌,一切都散发着疏离的气息。

她像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流中,机械地通过海关冗长的盘问,领取行李。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双脚踩在异国的土地上,只有一种无边无际的空茫。

走出闸口,一个穿着剪裁精良深灰色西装、气质干练的亚裔中年女人早已举着写有她名字的牌子等候。

女人快步上前,微微躬身,语气恭敬而简洁:

“林小姐,一路辛苦。我是管家苏珊,负责您在波士顿期间的一切生活起居,车已在等候。”

林清浅勉强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

苏珊利落地接过她手中的登机箱,引领她穿过喧嚣的抵达大厅。

一辆线条冷硬、通体漆黑如移动堡垒的凯迪拉克凯雷德停在专属车道上,车窗是深色的单向玻璃,沉默地彰显着某种不容侵犯的威严。

车前肃立着一位同样穿着西装、身材魁梧的白人司机。

车门滑开,苏珊护着林清浅坐进宽敞的后排。

真皮座椅柔软舒适,车内弥漫着淡淡的皮革和清洁剂混合的气息,温度适宜,隔绝了外面波士顿初夏微凉的空气和嘈杂的噪音。

车子平稳启动,驶离机场,汇入陌生的车流。

波士顿的街景在车窗外缓缓流淌。

不同于魔都那种令人目眩的、垂直生长的现代繁华,这里的建筑普遍低矮,红砖外墙透出厚重的历史感。

查尔斯河在阳光下泛着粼粼波光,河面上白帆点点。

绿树成荫的街道,悠闲的行人,带着一种旧大陆特有的从容和学院气息。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真正映入林清浅的眼帘。

她只是疲惫地靠着椅背,目光失焦地望着窗外流动的光影,身体深处残留的酸痛和心口那个巨大的空洞,消耗着她所有的力气。

车子驶入一个名为港湾天际harborSkyline的高档临水社区。

经过两道需要身份验证的厚重铁艺大门和一处有保安24小时值守的岗亭后,最终停在一栋造型现代、通体玻璃幕墙的高层公寓楼下。

苏珊引领她进入宽敞明亮、铺着光洁大理石的大堂。

前台身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微笑着致意,目光在苏珊身上停留一瞬,显然彼此熟识。

他们乘坐一部需要刷卡才能启动的专属电梯,直达顶层。

电梯门无声滑开,眼前豁然开朗。

一整面巨大的、几乎占据整面墙的落地窗,毫无遮挡地将波士顿海港的壮丽景色框入其中。

碧蓝的海水延伸至天际,白色的帆船和游艇点缀其上,远处的岛屿轮廓依稀可见。

阳光毫无保留地倾泻进来,照亮了这间极其宽敞、挑高惊人的复式公寓。

楼下是开阔的客厅、餐厅和开放式厨房,楼上则是私密的卧室区域。

设计风格是现代极简主义,线条干净利落,色调以高级灰、米白和原木色为主,低调中透出无与伦比的奢华。

昂贵的意大利minotti沙发组合,线条流畅优雅。

一张巨大的bbItalia白色大理石餐桌,足够容纳十余人用餐。

开放式厨房里,全套德国嘉格纳的嵌入式厨具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

角落里,一架纯黑色的施坦威三角钢琴静静地立着,像一件沉默的艺术品。

墙壁上悬挂着几幅抽象派油画,色彩大胆而富有张力,显然是名家手笔。

然而,与这份极致奢华和开阔视野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那些细微却无法忽视的安保细节。

所有落地窗都是顶级防弹玻璃,内侧装有几乎隐形的坚固金属格栅,需要特定指令才能开启有限的缝隙。

入户门是厚重的合金材质,配有最先进的生物识别锁和多重物理锁扣。

天花板的角落,微型摄像头的红色指示灯在不易察觉的位置微微闪烁。

客厅一角,甚至设有一个不起眼的步入式安全屋,厚重的合金门虚掩着,透出里面冷硬的光泽。

“林小姐,您的房间在楼上主卧,行李稍后帮您送上去。”

苏珊的声音平稳无波:

“除了我,还有负责您日常餐饮的厨师安娜,以及两位负责您安全的安保人员凯莉和梅根。”

“她们会在您需要外出时随行,平时不会打扰您的私人空间,有任何需要,请随时吩咐。”

话音刚落,一位系着洁白围裙、笑容温和的白人中年女性从厨房方向走来,微微欠身:

“林小姐您好,我是安娜。”

紧接着,两位身材高挑、穿着黑色战术裤和修身黑色上衣、气质精悍利落的年轻女性出现在客厅入口,步伐沉稳有力。

一位是金发碧眼,眼神锐利如鹰。

另一位是深肤色,肌肉线条流畅,充满力量感。

她们只是微微点头示意,眼神快速而专业地扫视了一下环境,便退至视野良好的角落待命。

林清浅看着眼前的一切,巨大的落地窗外是自由广阔的海天,而室内,却是一个由顶级安保、奢华物质和无声监控构成的精致牢笼。

一股冰冷的讽刺感攫住了她。余美玉兑现了她的承诺,给了她最顶级的保护,将她像一个易碎的珍宝般锁进了这个远离张杭的、绝对安全的金丝雀笼子里。

安全,却也窒息。

她点了点头:“知道了。”

苏珊引她走上悬浮式的玻璃楼梯,来到二楼。

主卧的空间同样开阔得惊人,同样拥有无敌的海港景观。

一张尺寸夸张的定制大床占据中心位置,铺着质感绝佳的埃及棉床品。

衣帽间堪比奢侈品店,浴室里巨大的圆形按摩浴缸正对着落地窗。

“您先休息一下,有任何需要请按铃。”

苏珊说完,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巨大的空间瞬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绝对的安静压迫着耳膜,窗外壮丽的海景此刻只让她感到无边无际的空旷和孤独。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她甚至没有力气打开行李箱,只是脱掉鞋子和外套,穿着皱巴巴的衣裙,将自己重重摔在那张过分宽大柔软的床上。

身体陷进去,被高级床品温柔地包裹,却丝毫无法缓解灵魂深处的疲惫和空洞。

她盯着天花板简洁的几何线条,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夜云霄宫客厅里那场耗尽一切的沉沦。

张杭滚烫沉重的身体,带着惩罚和占有意味的凶狠动作,唇齿间弥漫的威士忌辛辣和他独特的气息......

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她猛地用被子蒙住头,将自己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令人窒息的画面。

眼泪无声地浸湿了昂贵的丝绒被面。

不知过了多久,昏沉中,门外传来轻微的敲门声,紧接着是苏珊刻意放低的声音:

“林小姐,您的母亲到了。”

林清浅猛地睁开眼,混沌的意识瞬间被拉回现实。

她慌忙坐起身,冲到浴室镜子前。

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是浓重的青影,眼神空洞,嘴唇因为长时间的飞行和情绪低落而有些干裂起皮。

这副样子......她深吸一口气,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用力拍打脸颊,试图让皮肤恢复一点血色。

又迅速整理了一下头发和皱巴巴的裙子,对着镜子努力挤出一个尽可能显得轻松、正常的笑容。

走出卧室,下到客厅。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那面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她,欣赏着海港的景色。

女人身材保持得极好,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香奈儿经典粗花呢套装,优雅的珍珠项链点缀颈间,头发精心挽起,露出保养得宜的脖颈。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也散发着一种养尊处优、追求精致的贵妇气场。

“妈。”

林清浅唤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女人闻声转过身来。

岁月固然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眼角有了细细的鱼尾纹,皮肤也不复少女的紧致,但那份明媚大气的底子仍在,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惊人美貌。

她的眼神带着长途飞行后的些许疲惫,但更多的是对女儿的关切。

这位便是林清浅的母亲,林曼卿,名字带着几分旧时港岛明星的风韵。

“浅浅!”

林曼卿快步走过来,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温暖柔软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背,带着熟悉的、令人安心的馨香:

“我的宝贝女儿瘦了,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路上太累了?还是时差没倒过来?”

她的声音温柔,带着浓浓的港普口音。

被母亲温暖的怀抱包围,听着那熟悉的、带着关切和些许唠叨的声音,林清浅强撑的堤坝瞬间有了一丝松动。

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发热,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股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努力维持着脸上的笑容:“没事,妈,就是飞机坐久了有点累。”

林曼卿松开她,双手捧着她的脸仔细端详,心疼地叹了口气:

“唉,看看这黑眼圈......美玉也是,安排得这么急,连个缓冲的时间都不给。”

她拉着女儿的手走到沙发坐下,苏珊适时地端来了两杯鲜榨的果汁。

“来,喝点东西,补充维生素。”

林曼卿将一杯橙汁塞到林清浅手里,自己也端起一杯,优雅地抿了一口,开始絮絮叨叨地分享起她最近的生活要闻:

“妈咪昨天运气好得不得了!在沙田马场,最后一场,我本来都不抱希望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我随手押的那匹冷门飞云踏雪,最后关头冲刺,硬是给我拿了个头马!赔率高得吓人,小赚了一笔零花钱,哈哈!”

她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孩子般的得意。

林清浅捧着冰凉的果汁杯,小口地啜饮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显得专注和感兴趣。

母亲的声音像背景音一样在耳边流淌,她听到马场的喧嚣,听到赢钱的喜悦,但那些鲜活热闹的场景,却无法真正穿透她内心冰冷的屏障。

林曼卿话题一转,又抱怨起深城新开的一家美容院:

“那个新来的瑞士技师,手法根本不行嘛,说是精研什么活细胞疗法,按得我骨头都要散了,效果还不如以前的老师傅!白白浪费我几万块预约金,气死我了!”

她皱着精心描绘过的眉,语气娇嗔。

她环顾了一下这间奢华却略显冷清的顶层复式,微微颔首:

“美玉安排的这里......环境嘛,马马虎虎啦,海景是还不错,就是安保搞得也太夸张了,像防贼一样。”

她撇撇嘴,显然对这种过于森严的氛围有些不以为然:

“不过也好,安全第一,你呀,就在这里安心读书,布朗大学......名气是够响的,课程听说也不紧,就当出来散散心,认识些朋友,拓展下人脉圈子,那些老钱家族的子弟,认识几个没坏处。”

她放下果汁杯,身体微微前倾,涂着精致甲油的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眼神里带着过来人的了然和一丝鼓励,压低了声音:

“浅浅啊,妈跟你说,你这个年纪,正是谈恋爱的黄金时候!到了这边,眼睛放亮一点,那些追你的男孩子,挑个顺眼的、真心喜欢你的、知道疼人的,好好谈一场恋爱,享受青春嘛!别学你爸那个死样子......”

提到丈夫,林曼卿的语气里带上了明显的怨怼和无奈:

“三心二意,没个定性,真是一点安全感都没有!”

林清浅握着杯子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

父亲的风流韵事,是圈子里公开的秘密,也是母亲心头一根小小的刺。

她抬起眼,看着母亲那张依然美丽却难掩岁月风霜和情感失意的脸,心头涌上一股复杂难言的酸楚。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讽刺的苦笑,声音很轻,却像冰锥一样刺人:

“年轻的......富豪?不都那样吗?”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让林曼卿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她看着女儿苍白脸上那抹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疲惫和看透世事的苍凉,眼神剧烈地闪烁了几下。

那里面蕴含的东西,沉重得让她心惊。

她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沉重的叹息。

保养得宜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昂贵的珍珠项链,语气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

“唉......也是,像你爸那个层次的......一般,都比他更花心,这个圈子......就这样。”

客厅里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阳光透过巨大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却驱不散母女之间弥漫的那层阴郁和心照不宣的无奈。

奢华的物质,顶级的安保,广阔的海景,此刻都显得如此空洞和冰冷。

林曼卿很快调整了情绪,似乎想打破这沉闷。她站起身,重新焕发出活力:

“好啦好啦,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坐了十几个小时飞机,骨头都僵了,走,陪妈出去逛逛!看看有什么好买的,顺便透透气!这里什么都好,就是太安静了,闷得慌!”

林清浅顺从地放下果汁杯。

苏珊立刻示意,凯莉和梅根两位女保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们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警惕而专业的距离。

林曼卿对此似乎早已习以为常,只是略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套装。

母女俩走出公寓大门。

走廊铺着厚厚的地毯,安静得落针可闻。

林曼卿还在低声说着:“听说这边的NewburyStreet不错,都是精品店......”

就在这时,隔壁公寓那扇同样厚重、线条简约的合金门滴的一声轻响,缓缓向内打开。

一个年轻女人走了出来。

她个子高挑,目测接近一米七,穿着一身看似随意却质感极佳的米白色亚麻阔腿连体裤,腰间松松系着一条同色系编织腰带,勾勒出纤细的腰肢和优越的身材比例。

脚上是一双平底的棕色编织凉鞋,露出漂亮的脚踝和涂着豆沙色甲油的脚趾。

一头浓密的黑色长发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几缕发丝慵懒地垂落在颊边。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的脸。

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甜美,而是带着一种极具辨识度的、近乎冷艳的精致。

皮肤是冷调的瓷白,眉骨立体,鼻梁高挺,唇形饱满,颜色是自然的嫣红。

最特别的是她的眼睛,眼型偏长,内眼角微微下勾,瞳仁颜色极深,眼尾却自然上挑,带着一种慵懒又锐利、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神采。

此刻,她正微微蹙着眉,对着手机用一种独特而迷人的低沉烟嗓说着话,语速很快,带着一股子鲜活泼辣的劲儿,用的却是林清浅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抑扬顿挫,像唱歌,又像在吵架:

“你少跟劳资扯这些!劳资蜀道山!你要是不答应,看我回去治不治你!哼!一!二!哼,你也坚持不了三个数啊,小废物......”

那独特的声线和充满生命力的语气,像一道突兀却鲜亮的色彩,骤然划破了走廊里原本的寂静与沉闷。

林清浅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过去。

她从未听过这样的方言,只觉得那声音低沉磁性中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娇蛮,配上那张冷艳的脸,形成一种奇异的、极具冲击力的魅力。

尤其是她说完那句带着威胁意味的劳资蜀道山后,大概是电话那头的人服了软,她唇角勾起一抹得逞的、孩子气的笑容,眉眼弯弯,刹那间冰雪消融,艳光四射。

林清浅看得微微一怔。

这个邻居......好特别。

她心里下意识地浮起这个念头。

没错,打电话的人,正是韩乐乐!

韩乐乐挂了电话,似乎才察觉到旁边的目光。

她抬起那双漂亮得惊人的眼睛,视线淡淡地扫过林清浅和林曼卿,在她们身后两步的凯莉和梅根身上也停留了零点几秒,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探究或好奇,仿佛只是确认一下环境。

她对着离她更近、明显是长辈的林曼卿,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唇边还残留着一丝方才通话时未褪尽的笑意。

那笑容礼貌而疏离。

林曼卿也立刻回以一个标准的社交微笑,优雅地点了点头。

她对眼前这个气质独特、容貌惊人的年轻女子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三人一同走向走廊尽头的电梯间。

身后都跟着保镖,气氛有些微妙的安静,只有高跟鞋和软底凉鞋踩在地毯上的轻微声响。

韩乐乐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着,侧脸线条清晰而冷淡。

电梯门打开,内部空间宽敞明亮。

大家走进去,苏珊早已按住了开门键等候。

电梯平稳下行,光滑的金属墙壁映出模糊的人影。

林曼卿借着电梯内明亮的光线,不着痕迹地再次打量韩乐乐。

近距离看,更能感受到那份近乎张扬的美丽和独特的气质。

她身上的亚麻质地,看似随意却绝对价值不菲的剪裁,还有那份旁若无人的自在感......都绝非普通家庭能养出来的。

她凑近林清浅耳边,用极低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探寻:

“这个女孩儿......气质真好啊,不知道是哪家的孩子?”

语气里充满了上流社会惯有的、对身份背景的天然好奇。

林清浅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韩乐乐映在电梯门上的模糊侧影上。

那冷艳的轮廓和方才惊鸿一瞥的灿烂笑容交织在一起,在她死水般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漾开一丝微澜。

电梯抵达一楼大堂。

门一开,韩乐乐率先走了出去,步履生风,带着一股利落劲儿。

门外停着一辆体型庞大、通体漆黑、充满力量感的林肯领航员。

一位穿着黑色西装、身形健硕的司机已恭敬地拉开车门等候。

林清浅这边,苏珊引领她们走向停在一旁的黑色迈巴赫,凯莉则快步走向另一台等候的凯迪拉克凯雷德。

两拨人,两台风格迥异却同样彰显着不凡实力的座驾,无声地宣告着彼此不同的轨迹。

纽伯里街是波士顿奢华与品味的代名词。

这条历史悠久的街道,两旁矗立着保存完好的维多利亚时代褐砂石建筑,红砖外墙爬满藤蔓,充满了旧世界的优雅情调。

然而,在这些古典的外壳下,却汇聚了全球最顶级的奢侈品牌旗舰店、独立设计师精品店、艺术画廊和高档餐厅。

迈巴赫平稳地停在街口。

林曼卿挽着女儿的手臂,兴致勃勃地踏上这条着名的购物天堂。

初夏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炙热,透过行道树茂密的枝叶洒下光影。

街道上行人不少,大多穿着得体,步履从容,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面包香和高级香氛交织的、属于都市的独特气息。

“去香奈儿看看!”

林曼卿指着不远处那熟悉的双c标志,眼睛发亮:

“听说波士顿这边的货有时候比港岛还全!”

她拉着林清浅径直走了进去。

宽敞明亮的店内,陈列着当季最新的成衣、手袋和配饰。

训练有素的销售顾问立刻迎了上来,脸上挂着职业而亲切的微笑。

林曼卿熟练地浏览着衣架,拿起一件浅米色的斜纹软呢外套在身前比划,转头问林清浅:

“浅浅,这件怎么样?妈穿会不会太嫩了点?”

她兴致很高,显然将购物视为治愈心情的最佳良药。

凯莉和梅根如同两道沉默的影子,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环境。

林清浅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应付着母亲的询问。

她拿起一个设计精巧的链条小包,触手是冰凉光滑的小羊皮,但那份昂贵的质感却丝毫无法激起她心中任何波澜。

她的目光掠过橱窗里精美绝伦的珠宝,掠过模特身上剪裁完美的华服,却只觉得一片浮华的空洞。

这些东西,深城老家的衣帽间里有的是,甚至更多、更稀有。

它们曾短暂地带来过虚荣的满足,但她并不喜欢这些唾手可得的东西。

如今只想那个用计谋堆砌牢笼的男人。

她陪着母亲试了几件衣服,试背了几个包。

林曼卿最终心满意足地买下了那件软呢外套和一个当季新款的链条包,签单的动作干脆利落。

走出香奈儿,又逛进了爱马士,迪奥......林曼卿如鱼得水,林清浅却越来越感到疲惫和抽离。

保镖的存在感在相对拥挤的店内显得更加突兀,周围偶尔投来的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欲望目光,让她感到浑身不自在。

在一家以精致法式甜品闻名的咖啡馆patisserie,林曼卿终于决定歇歇脚。

她们在临街的露天座位坐下,点了一份招牌的拿破仑千层酥和两杯拿铁。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街道上行人如织,充满了生活的烟火气。

林曼卿小口品尝着酥脆掉渣的甜点,满足地眯起眼。

林清浅搅动着咖啡杯里的奶泡,看着杯沿细腻的泡沫一点点破裂。

母亲谈论着刚才看中的一条丝巾,又说起深城某个太太新买的游艇多么气派。

这些曾经让她觉得理所当然、甚至津津乐道的话题,此刻听在耳中却无比遥远和浮夸。

她看着母亲眼角细细的皱纹,看着她谈论起奢侈品时依旧闪亮的眼睛,看着她努力维持的精致与活力,心底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是心疼,是悲哀,还是......一丝冰冷的预见?

仿佛看到了另一种被物质圈养、情感空洞的人生样本。

她端起咖啡杯,滚烫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不了那颗浸泡在恨意与回忆冰水里的心。

在这片刻的宁静中变得更加清晰。

她只想逃离这阳光下的喧嚣,回到那个巨大而冰冷的‘安全屋’,把自己藏起来。

回到顶层公寓时,夕阳的余晖正慷慨地洒满整个客厅,将海面染成一片流动的金红。

安娜已经准备好了清淡精致的晚餐。

林曼卿兴致勃勃地分享着今天的战利品,将那件软呢外套和链条包展示给苏珊和安娜看,得到得体的赞美。

晚餐的气氛表面平静温馨。

林曼卿关心着女儿接下来的入学手续,叮嘱她要注意休息,多交朋友。

林清浅一一应着,表现得像个即将开始新生活的、有点小紧张但也充满期待的普通留学生。

她甚至主动询问了布朗大学附近有没有好的咖啡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正常一些。

夜幕降临,海港的灯火次第亮起,倒映在深蓝的海面上,如同洒落的星辰。

巨大的公寓里只剩下她们母女。

林曼卿去楼上的客卧休息倒时差。

林清浅也回到了自己的主卧。

当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所有的伪装轰然倒塌。

巨大的空间将她吞没,窗外璀璨的夜景更像是对她内心荒芜的嘲讽。

她走进浴室,拧开淋浴。

温热的水流冲刷而下,试图洗去一身疲惫和......那早已深入骨髓的气息。

她用力搓洗着身体,尤其是那些昨夜留下的、已经变成淡淡青紫的指痕和吻痕。

热水让肌肤泛红,却洗不掉那份烙印在身体记忆深处的触感。

躺在床上,关了灯。

黑暗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将她淹没。

白天强压下的所有画面,此刻以百倍的清晰和凶猛反扑回来。

张杭覆压下来的沉重身躯,带着绝对的掌控力和滚烫的温度。

他滚烫的唇烙印在她颈侧的皮肤上,留下灼热的印记。

他低沉沙哑的命令式耳语:“看着我......”

他带着薄茧的手指,带着惩罚性的力度,在她身上点燃战栗的火焰。

还有最后,他掐灭烟蒂,用近乎施舍般的冷漠语气说:

“别死了。”

画面混乱地闪回,感官记忆鲜明得可怕。

恨意如同毒藤缠绕心脏,勒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屈辱感像无数细针扎遍全身。

然而,在这汹涌的恨意之下,身体深处却可耻地泛起一阵阵空虚的、燥热的渴望。

他像最致命的毒品,让她在理智的废墟上依旧无法抑制那飞蛾扑火般的本能。

“不......不要想......不准想!”

她猛地将脸埋进枕头,发出压抑的呜咽。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浸湿了枕面。

她痛恨自己的软弱,痛恨这具被驯服的身体,更痛恨那个如同心魔般盘踞在脑海深处的男人。

在这异国他乡的第一个夜晚,在极致奢华的金丝雀笼子里,她依旧是他心狱中最绝望的囚徒。

第二天清晨,阳光依旧准时地穿透防弹玻璃,将房间照亮。

林清浅在极度疲惫后的昏沉中醒来,头痛欲裂,眼睛肿胀干涩。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憔悴,眼下的青黑用再多的遮瑕膏也难以完全掩盖。

她化了一个比平时略浓的妆,试图掩盖那份由内而外的颓败。

早餐桌上,林曼卿看着女儿依旧不佳的脸色,心疼地皱眉:

“时差还没倒过来?要不今天别去学校了,休息一天?”

“没事的,妈。”

林清浅低头喝着安娜熬的软糯米粥,声音有些闷:

“约好了今天去办手续,熟悉下环境,早点弄完也好。”

她需要一些事情来填满这巨大的空洞,哪怕只是机械地走动。

依旧是那支小小的车队。

迈巴赫载着母女,凯雷德载着凯莉和梅根,驶向位于罗德岛州普罗维登斯的布朗大学。

车程大约半个小时。

不同于波士顿的都市感,普罗维登斯这座大学城显得更加宁静和富有学术气息。

古老的砖石建筑爬满常春藤,绿树成荫的街道上,随处可见背着书包、骑着自行车、充满活力的年轻学子。

车子驶入校园,停在一栋庄严的乔治亚风格红砖建筑前。

这是研究生院和部分行政办公室所在地。

林曼卿陪着女儿下车。

凯莉和梅根如同两道无形的屏障,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她们精悍的气质和锐利的眼神,与周围青春洋溢、轻松随意的校园氛围格格不入,引来不少好奇或探究的目光。

林清浅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目光。

有对她容貌惊艳的打量。

有对她身后明显是保镖的女性的好奇和猜测。

也有来自一些穿着昂贵休闲服、气质优越的亚裔或白人男生的、带着毫不掩饰兴趣和某种评估意味的视线。

那目光中的欲望和势在必得,让她感到一阵反胃和冰冷。

她微微垂下眼睫,加快了脚步,只想尽快逃离这些聚焦。

在一位笑容可掬、办事效率极高的国际学生事务处工作人员带领下,她们顺利地完成了注册、领取学生卡、选课指南等一系列手续。

工作人员是一位热情的中年女士,对林清浅的背景似乎有所了解,态度格外周到,甚至亲自带她们去参观了一下林清浅即将就读的艺术史系所在的小楼。

一座爬满常青藤、充满历史感的建筑。

“林小姐,您的课程安排相对灵活,导师是着名的琼斯教授,她下周才会从欧洲参加研讨会回来,到时我会再邮件通知您具体见面时间。”

工作人员微笑着递给她一个印有布朗大学盾徽的帆布包,里面装着一些校园地图和新生手册。

“谢谢。”

林清浅接过包,礼貌地道谢。

母亲林曼卿则在一旁,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这栋略显陈旧的系楼,小声嘀咕着:

“这楼......也该翻新了吧?硬件条件比起港大差远了......”

终于结束了行政流程,工作人员建议她们可以去校园中心的方庭走走,感受下校园氛围。

那里是布朗大学的核心地带,一片巨大的草坪,四周环绕着学校最古老、最具代表性的建筑。

林清浅只想尽快离开这些聚焦的目光,尤其是不远处几个聚在一起、穿着潮牌、目光一直追随着她的亚裔男生。

她低声对母亲说:

“妈,我想去图书馆看看,熟悉下位置。”

艺术史系的图书馆是单独的一栋小楼。

“好,你去吧,妈在这边树下等你,正好透透气。”

林曼卿指了指方庭边缘一棵巨大的橡树下的长椅。

林清浅独自一人,按照地图指示,走向位于校园相对僻静一角的艺术史系图书馆。

约翰卡特布朗图书馆。

这是一栋独立的、古典主义风格的石砌建筑,庄严肃穆,门前是几级宽阔的台阶。

相比于主广场的热闹,这里安静了许多,只有零星的学生抱着书本进出。

她刚踏上台阶,准备推开通往宁静知识殿堂的厚重木门,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图书馆侧面一条被高大绿篱隔开的、相对私密的室外阅读长椅区。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独自坐在一张白色的铁艺长椅上。

米白色的亚麻阔腿裤,浓密的微卷黑发随意披散,侧脸线条精致而冷艳。

她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开在膝盖上的一本厚厚的、装帧古旧的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跳跃的光彩。

正是昨天在公寓走廊有过一面之缘的邻居!

林清浅的脚步顿住了。

一丝惊讶和......莫名的、微小的雀跃,冲淡了心头的阴霾。

在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看到一个有过一面之缘,尽管并未交谈的邻居,竟让她感到一丝奇异的安慰。

她犹豫了一下,改变了方向,脚步放轻,走向那片被绿篱隔开的区域。

高跟鞋踩在碎石小径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长椅上的女子似乎察觉到了有人靠近,从书页上抬起头。

那双漂亮得惊人的、带着慵懒与锐利的眼睛看了过来,正是韩乐乐。

看到林清浅,她眼中也掠过一丝微小的讶异,随即恢复了平静。

林清浅走到长椅旁,隔着一点距离停下,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友善而略带局促的微笑,轻声问道:

“你好,请问......这里有人吗?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指了指长椅的另一端。

韩乐乐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深邃的眸子仿佛能轻易看穿人心底的疲惫和强装的镇定。

她没有说话,只是将放在旁边空位上的一个帆布包、印着某个小众艺术博物馆的logo拿起来,随意地放在自己脚边的地上,然后对着空位,轻轻扬了扬下巴。

动作简洁,带着一种随性而为的利落感。

“谢谢。”

林清浅松了一口气,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中间隔着一个礼貌的距离。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

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清新气息和书本的油墨味。

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校园钟声。

林清浅有些不自在,目光落在韩乐乐膝盖上那本厚厚的大开本画册上。

精美的印刷,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宗教壁画局部特写。

她忍不住轻声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在看......波提切利?”

她认出了那独特的线条和色彩风格。

韩乐乐再次抬起头,这次,她眼中那点疏离的冰层似乎融化了一丝,带上了一点点真实的兴趣。

她合上书页,露出封面,果然是波提切利的作品集锦。

“嗯。”

她应了一声,那独特的低沉烟嗓在安静的树荫下显得格外清晰悦耳:

“研究下线条和色彩的欺骗性。”

她的普通话带着一点南方口音,但非常标准流畅。

“欺骗性?”

林清浅对这个词很敏感。

“对。”

韩乐乐随手翻到其中一页,指着画中圣母那低垂的、充满悲悯和慈爱的眼睛:

“你看,完美的曲线,柔和的晕染,营造出圣洁、温柔、充满神性的母性光辉,可谁知道画这双眼睛的画家本人,当时心里想的是教堂付的尾款够不够他去喝花酒?”

她的语气带着一丝玩世不恭的戏谑,眼神却锐利。

林清浅微微一怔,随即被这个奇特又无比犀利的视角逗得唇角弯了一下。

这是她踏上这片土地后,第一个发自内心的、微小的笑容。

她忽然觉得这个邻居很有意思:

“你说得......好有道理,艺术的真谛和艺术家的私德,从来都是两回事。”

“本来就是。”

韩乐乐耸耸肩,合上画册,姿态放松地靠在长椅背上,目光投向远处绿篱外的草坪:

“就像这所大学,古老,庄严,知识的殿堂,象牙塔......可这里面的人,脑子里想的,还不是千奇百怪?功名利禄,爱恨情仇,和外面的大染缸没什么本质区别。”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通透和淡淡的嘲讽。

话题似乎自然而然打开了。

林清浅鼓起勇气,顺着话头问道:

“你......也是家里人安排来这边读书的吗?”

她想起昨天母亲的问题。

能住进港湾天际顶层,身后跟着保镖,绝非普通留学生。

韩乐乐转过头,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无奈,有叛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带着点痞气的笑容:

“安排?算是吧,不过主要原因可不是为了镀金。”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随意:

“主要是在国内谈了个男朋友,家里快炸锅了。”

“嗯?”

林清浅好奇地睁大了眼睛。

“那家伙。”

韩乐乐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甜蜜和咬牙切齿的味道:

“什么都好,就是......啧,好色!身边女人不少,花边新闻满天飞,家里人知道了,尤其是几个老古董,面子比天大,觉得丢人现眼,死活不同意,吵得不可开交,最后就搞了个折中方案,把我‘发配’到这儿来了,美其名曰冷静冷静,开阔眼界,管一管家里的公司项目,顺便混个名校文凭。”

她翻了个优雅的白眼:

“最可笑的是什么?你知道吗?”

她凑近了一点,身上传来淡淡的、清冽的雪松混合着柑橘的香气,眼神里闪烁着叛逆的火花:

“家里不少长辈,还眼巴巴地指望着我呢!指望用我去跟什么李家、王家、赵家联姻,巩固他们那点所谓的家族利益!哼!”

她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清晰的冷哼,带着浓浓的不屑:

“想得美!我的恋爱我做主!我才不稀罕当什么利益交换的筹码!我现在啊,有的是时间,逮着机会就飞回去约一下!气死他们!”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敢爱敢恨、我行我素的勃勃生机。

林清浅听得目瞪口呆。

韩乐乐话语里的信息量巨大,态度更是惊世骇俗。

在她们那个圈子里,联姻几乎是默认的规则,像韩乐乐这样公然反抗、甚至为了一个好色的男朋友与家族对抗的......简直是异类!

然而,这份异类的勇气和鲜活的生命力,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林清浅心中厚重的阴霾,让她在震惊之余,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了一股强烈的......羡慕和隐隐的好感。

她仿佛看到了一个挣脱了金丝牢笼、在荆棘中肆意奔跑的灵魂。

“你......好勇敢。”

林清浅由衷地感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的向往。

“勇敢?”

韩乐乐愣了一下,随即无所谓地笑了笑:

“谈不上,就是......不想委屈自己罢了。”

她看着林清浅眼中那份真诚的欣赏和隐隐的脆弱,对她初步的印象似乎也更好了些。

气氛变得轻松融洽。

两人开始随意地聊起天来。

韩乐乐问起林清浅的专业选择。

“艺术史。”

林清浅回答,脸上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点羞涩的向往:

“我喜欢那些画......能让人暂时忘记现实,沉浸在另一个时空的感觉,色彩、线条、光影......都像有生命一样。”

她想起了自己无数次在画册前寻求慰藉的时光。

“唉?那我们应该是一个班啊。”

韩乐乐挑了挑眉,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还真有缘分呢,说到艺术......我那个男朋友,倒是挺艺术的。”

“哦?是画家吗?”林清浅好奇地问。

“不是。”

“那是音乐家?演奏家?”

“也不是。”

韩乐乐摇摇头,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带着一种奇异的玩味。

“那是......雕塑?或者其他什么领域的艺术家?”

林清浅有些困惑了。

“都不是。”

韩乐乐身体微微前倾,靠近林清浅,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特别有趣又带着点讽刺的秘密:

“那个家伙啊,你要说他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文艺气息?哈,纯废物一个!”

“五线谱不认识,画笔拿起来跟拿烧火棍似的,你跟他谈文艺复兴,他可能以为你在说牛排几分熟!”

林清浅被她的描述逗得忍俊不禁。

“但是呢。”

韩乐乐话锋一转,眼神亮晶晶的,带着一种奇特的欣赏和调侃,“我觉得他可以说是......嗯,一个生活系艺术家!”

“生活系......艺术家?”

林清浅彻底愣住了。

这个组合词陌生又怪异。

“对啊!”

韩乐乐用力点了点头,仿佛很满意自己发明的这个称号,烟嗓里带着笑意:

“他泡妞的手段,就很艺术!”

“真的!那叫一个行云流水,浑然天成!”

“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欲擒故纵,什么时候该强势出击,什么时候该嘘寒问暖,什么时候该若即若离......”

“尺度拿捏得,啧啧,比顶级策展人布置展览空间还精准!”

“那心思缜密的,那节奏把控的,那情绪调动的......简直了!”

“每次看他施展‘才华’,我都觉得是在观摩一场精妙绝伦的行为艺术!”

“尤其是我的一个好闺蜜,这家伙,被他给拿捏的,现在都生了个娃儿了,孩子现在都半岁了,你敢信吗?”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既嫌弃又忍不住惊叹的复杂感。

“啊?”

林清浅先是傻眼了。

然后,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轰!

韩乐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清浅的脑神经上!

那个新奇的、带着讽刺意味的称号:生活系艺术家。

像一道惨白的闪电,瞬间劈开了她混沌黑暗的意识!

张杭!

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俊美冷酷、带着掌控一切神情的脸,无比清晰地、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猛地撞入她的脑海!

那些刻意被压抑、被回避的画面和细节,此刻在艺术这个全新视角的照射下,纤毫毕现,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真实感!

他接近她的手段。

程默这个完美人设的精心打造!

陈博士团队的精密脚本!

从线上知己到线下偶遇的层层铺垫!

这难道不是一场构思精妙、布局深远的行为艺术?

他对黄钰彗的手段。

关于他如何将高傲的黄钰彗从极度厌恶他,到最终心甘情愿臣服于他脚下的传闻......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巧合,那些恰到好处的强势与温柔,那些直击软肋的洞察......不正是韩乐乐口中行云流水,浑然天成的艺术?

而对她自己呢?

游乐场夕阳下那恰到好处、令人心碎的忧郁眼神!

海风里用身体为她筑起温暖屏障时,那令人心安的力度和温度!

云霄宫那一次次看似强势掠夺背后,那些短暂流露的、仿佛要将她揉碎融入骨血的炽热瞬间!

还有最后那场告别......他坦白的游戏初衷,他施舍般承认的有过真心,以及那句如同魔咒的别死了......

这一切!

这一切在生活系艺术家这面照妖镜下,瞬间褪去了所有暧昧不清、令她痛苦挣扎的模糊外衣!

它们不再是什么难以定义的复杂情感或偶然的真实流露,它们就是一场精心设计、步步为营的艺术创作!

他就是那个技艺高超、冷血无情的艺术家!

而她,从头到尾,都只是他选中的一块画布,一件等待被塑造、被征服、被打上独属印记的艺术品!

那些曾让她在恨海中抓住不放、视为救命稻草的真实感......那些眼神,那些话语,那些瞬间的温柔......

原来都只是他艺术的一部分!

是画布上精心调配的色彩!

是雕塑上刻意打磨的弧度!

是为了让这件艺术品的完成过程更具戏剧性、征服感更强的必要点缀!

这认知带来的冲击,如同山崩海啸,瞬间摧毁了她心中最后一点残存的、关于程默的幻想碎片!

那个虚幻的、完美的影子,在这一刻彻底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张杭那张无比真实、无比清晰、无比冷酷的艺术家面孔!

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甚至每一个眼神,都在记忆中被重新解读,染上了冰冷而精确的艺术色彩!

很莫名的,林清浅的心跳,竟然加速跳动了起来!

或许,和程默的人设比起来,张杭的行为艺术,对她更加致命......

危险!

这个想法太危险了!

它让恨意变得更加纯粹和冰冷,却也让她感到一种更深、更绝望的寒意以及......一丝复杂的被征服的感觉!

因为这意味着,她连恨的对象都变得如此艺术化,连她的痛苦,都成了他作品完成的最后一道工序!

林清浅的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脸色在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灵魂深处那灭顶的震撼和冰冷。

“你......怎么了?”

韩乐乐立刻察觉到了她的异样,那双锐利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关切和疑惑:

“脸色这么差?不舒服吗?”

林清浅猛地回过神,对上韩乐乐探究的目光。

她强行压下翻江倒海般的情绪,用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没......没什么,就是......就是突然觉得,你说得......好有道理,生活系艺术家......真是......贴切得可怕。”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被风吹散,却蕴含着巨大的惊涛骇浪。

如果说,之前她对张杭的念想,是又恨又想。

那么现在,在想念中,似乎夹杂了一丝仰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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