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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乐乐微微蹙起眉头。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女孩,林清浅这剧烈的反应,绝不仅仅是认同一个观点那么简单。

那苍白的脸色、失焦的眼神、压抑的颤抖......

更像是某种深埋的创伤被无意中狠狠揭开了痂壳。

她看着林清浅强撑的脆弱,心头莫名地软了一下,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升腾起来。

这个新邻居,似乎背负着很重的东西。

“吓到你了?”

韩乐乐的语气放得更缓,带着一丝歉意,虽然她并不清楚自己具体触动了什么:

“我就是随口一说,瞎比喻,别往心里去。”

她试图用轻松化解对方的紧绷。

林清浅摇摇头,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正常一点,尽管眼底的惊悸尚未完全散去:

“没有,真的......很精辟,只是......想到了一些事。”

她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那只会让她在陌生人面前崩溃。

她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短暂逃离这巨大冲击的锚点。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脱口而出:

“对了......晚上,我和我妈妈在家,你......要不要过来一起吃个便饭?”

话一出口,林清浅自己都有些惊讶。

她并不是一个习惯主动邀约陌生人的人,尤其是在此刻心绪如此混乱的情况下。

但韩乐乐身上那种鲜活、直接、甚至带着点离经叛道的生命力,像黑暗中的一束光,让她本能地想要靠近,想要汲取一丝温暖。

或许,认识一个圈外人,一个同样被流放却活得如此恣意的同类,能让她暂时忘记那个生活系艺术家带来的彻骨寒意。

韩乐乐显然也有些意外。

她挑眉看着林清浅,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玩味和评估。

她向来随性,也欣赏有趣的人和事。

眼前这个漂亮得过分、气质清冷却明显藏着巨大心事的女孩,以及她身后那规格惊人的安保,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吸引力。

韩乐乐几乎没怎么犹豫,爽快地点头,烟嗓里带着一丝笑意:

“好啊!几点?需要我带点什么?酒?还是我们锦城特产的麻辣兔头?”

她后半句带上了点调侃的意味,试图活跃气氛。

林清浅被她这接地气的提议弄得一愣,随即被逗得真心实意地弯了弯嘴角,虽然那笑意依旧浅淡:

“不用麻烦,厨师会准备的,七点左右?”

“行!”

韩乐乐利落地应下,看了看腕上一块设计简约却价值不菲的腕表:

“那我先去把这破书还了,还得去趟工作室,晚上见?”

她站起身,动作带着一股飒爽劲儿。

“晚上见。”

林清浅也站了起来,目送着韩乐乐高挑的身影抱着那本厚重的画册,步履生风地走向图书馆大门,黑发在阳光下跳跃着光泽。

那背影里透出的自由与活力,让她心头的阴霾似乎被短暂地驱散了一角。

傍晚六点半,港湾天际顶层A座复式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夕阳已将波士顿海港染成一片燃烧的金红,壮丽得近乎不真实。

室内灯光调成了柔和的暖黄色,那张巨大的bbItalia大理石餐桌上,安娜已经精心布置好了餐具。

银质刀叉在灯光下泛着冷光,水晶杯晶莹剔透,中央摆放着一个插着白色马蹄莲和尤加利叶的简约花艺。

林曼卿换上了一身舒适的丝质家居服,正坐在客厅的minotti沙发上,优雅地翻看着一本时尚杂志,不时抬眼看看女儿。

林清浅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站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旁,看着安娜有条不紊地处理着食材,心思却早已飘远。

“生活系艺术家”那五个字,如同魔咒般在她脑海里盘旋,每一次盘旋都带起一阵冰冷的战栗,将张杭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低语、每一次触碰都镀上了一层冰冷而精准的艺术光泽。

她端起安娜刚榨好的一杯西柚汁,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却丝毫无法浇灭心头的燥热和混乱。

“浅浅,你那个邻居......韩小姐,确定会来吧?”

林曼卿放下杂志问道。

她对这位气质独特的邻居也充满了好奇。

“嗯,说好了的。”

林清浅点点头,话音刚落,门禁系统的柔和提示音响起。

苏珊快步走去开门。

厚重的合金门无声滑开,韩乐乐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换了一身衣服,不再是白天的亚麻裤,而是一条剪裁利落的黑色吊带真丝连身裤,外面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宽大的、质地柔软的米白色羊绒开衫。

浓密的黑发依旧随意披散,脸上只化了极淡的妆容,更凸显出五官的精致和那份慵懒随性的气质。

她手里拎着一个精致的纸袋,笑容明媚:

“伯母好,清浅,没迟到吧?”

“没有没有,快请进!”

林曼卿立刻起身迎了上去,脸上挂着热情得体的笑容,目光快速而专业地扫过韩乐乐全身的装扮和气质,心中暗暗点头。

这女孩,无论是衣品还是举手投足间那份松弛感,都绝非普通人家能养出来的。

“打扰了。”

韩乐乐走进来,目光随意地扫过这间极致奢华又带着无形禁锢感的公寓,眼神平静无波,仿佛早已司空见惯。

她将手中的纸袋递给苏珊:

“一点小小心意,朋友酒庄的雷司令,冰镇着喝应该不错。”

她的普通话清晰流畅,带着一点南方口音的软糯,与电话里那泼辣的川渝方言判若两人,却又奇异地融合在她独特的气质里。

“韩小姐太客气了!”

林曼卿笑着让苏珊接过:

“快请坐,安娜,给韩小姐倒杯喝的,果汁还是气泡水?”

“气泡水就好,谢谢。”

韩乐乐自然地走到沙发边坐下,姿态放松,目光落在巨大的落地窗外的海景上,由衷赞叹:

“这视野真是不错。”

林曼卿顺势坐到她旁边,开始了上流社会惯有的、不动声色的信息交换:

“是啊,美玉......哦,就是清浅的姐姐安排的,韩小姐是刚来波士顿不久吧?听浅浅说,你也在布朗读书?”

“嗯,算是吧,混个证书。”

韩乐乐接过安娜递来的气泡水,道了声谢,回答得轻描淡写,带着点自嘲的笑意:

“家里嫌我在国内‘不务正业’,非要我来这边‘沉淀沉淀’。”

“哦?国内是......”

林曼卿恰到好处地流露出好奇。

韩乐乐喝了口水,那双漂亮的眸子看向林曼卿,坦然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我家在锦城。”

她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邻居家的事。

“锦城韩家?”

林曼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随即爆发出更强烈的热情,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

“哎呀!原来是韩家的大小姐!失敬失敬!我说呢,这气质,这谈吐......韩震老爷子身体还好吧?我先生前年去锦城参加一个峰会,还和你们韩氏集团有过合作呢!我记得负责对接的是......韩明轩先生?”

她迅速在脑中调取着关于这个庞然大物般家族的信息,语气里充满了攀上关系的热络。

韩乐乐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果然是深城林家。

她微微一笑,应对得体:

“劳您挂心,爷爷身体硬朗着呢,明轩堂哥现在负责集团西南区的业务,原来伯父是深城林氏的林威先生,久仰了。”

她语气礼貌,却并无过多攀附之意,保持着一种得体的距离感。

“哎呀,真是太巧了!这世界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林曼卿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她看向林清浅,语气带着明显的嘱托:

“浅浅啊,你看,韩小姐跟你年纪相仿,又都在异国他乡求学,以后你们一定要多走动,相互照应!韩小姐,我们家浅浅啊,从小被她爸爸保护得太好,性子单纯,没什么心眼儿,以后还要请你多担待,多提点她一下!”

她这番话,既是对韩乐乐身份的认可和拉拢,也是真心希望女儿能交到这样一位背景深厚、看起来也爽利的朋友。

韩乐乐看向一直安静坐在对面单人沙发上的林清浅。

林清浅也正看着她,眼神复杂,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恍惚,也有一份真诚的、寻求联结的渴望。

韩乐乐心中微动。

她对林清浅的初步印象确实不错,漂亮,安静,眼神里有种干净的脆弱感,不像圈子里某些被宠坏的千金那么骄纵或算计。

虽然背景复杂,能住进这里,又是一个姐姐安排的,故事肯定不简单,但至少目前感觉是个心思纯粹的人。

她对着林曼卿,也对着林清浅,露出一个爽朗而真诚的笑容,烟嗓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伯母您太客气了,什么提点不提点的,我和清浅是邻居,又是校友,互相照应是应该的,放心吧,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这话带着点江湖义气的味道,由她说出来,却奇异地令人信服。

她举起气泡水杯:

“以后就是朋友了!”

林清浅看着韩乐乐那明媚的笑容和伸过来的杯子,心中那冰冷的、被生活系艺术家冻结的角落,似乎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涌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暖意。

她也端起自己的西柚汁,与韩乐乐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玻璃相撞发出清脆悦耳的一声叮。

“嗯,朋友。”

林清浅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心。

在这个巨大的、安全的、却令人窒息的牢笼里,她似乎,终于抓住了一根可以暂时攀附的、来自真实世界的藤蔓。

晚餐的气氛比预想中要轻松融洽许多。

安娜的手艺无可挑剔,法式香煎银鳕鱼配柠檬黄油汁、嫩煎小羊排、清爽的芦笋沙拉......

一道道精致菜肴被端上桌。

韩乐乐显然是个极好的聊天对象,她见多识广,思维敏捷,又深谙与不同人打交道的分寸。

她既能接住林曼卿关于奢侈品、保养心得的话题,偶尔抛出的辛辣点评引得林曼卿忍俊不禁。

又能适时地将话题引向艺术、旅行见闻等林清浅可能感兴趣的领域。

当林曼卿再次提到波士顿的艺术氛围时,韩乐乐放下刀叉,看向林清浅,眼神亮晶晶的:

“对了,清浅,听说加德纳博物馆最近有个关于东方主义在19世纪欧洲绘画中呈现的特展,挺有意思的,要不要找个时间一起去看看?”

她的邀请自然又随意。

林清浅心中一动。

逃离这所房子,去接触真正的艺术,或许能暂时麻痹那些痛苦翻腾的记忆?

她正要点头答应,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张杭低沉的声音带你看真正的艺术......那个在私人艺术空间里,被他掌控着、解读着画作的下午......

那些曾让她心动沉迷的瞬间,此刻在生活系艺术家的滤镜下,变得如此......复杂。

她握着叉子的手微微一顿,脸色又白了一瞬,但很快掩饰过去,对着韩乐乐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好啊,我也正想去看看,时间你定。”

“行!我查下具体展期,回头告诉你。”

韩乐乐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清浅那一瞬间的异样,但她体贴地没有追问,只是将话题轻松带过。

晚餐在还算愉快的氛围中结束。

韩乐乐没有久留,礼貌地感谢了款待,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送她的林清浅眨了眨眼,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带着点川渝口音的亲昵说道:

“清浅妹妹,下次想吃麻辣兔头告诉我,空运过来!走了哈!”

那独特的烟嗓和俏皮的神态,驱散了林清浅心头最后一点阴霾,让她忍不住也回了一个浅浅的、真实的笑容。

“嗯,下次见,乐乐姐。”

林清浅轻声道别。

厚重的合金门缓缓合上,隔绝了韩乐乐那鲜活的身影和声音。

公寓里瞬间恢复了那种极致奢华下的空旷与寂静。

海港的夜景依旧璀璨,但林清浅的心情却不再像之前那样完全沉溺于冰冷的绝望。

她走回客厅,林曼卿正坐在沙发上,脸上带着满意的笑容:

“这个韩乐乐,真不错!锦城韩家的嫡系啊......这身份,这气度,这性格......浅浅,跟她好好相处,对你有好处!多个朋友多条路,尤其是在外面。”

林清浅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什么。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深沉的夜色和远处航船的灯火。

韩乐乐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涟漪,也搅动了沉淀的淤泥。

生活系艺术家带来的认知颠覆,让她对张杭的恨意更加纯粹,却也更加绝望,因为那恨意指向的,是一个将感情都玩弄于股掌的、冰冷而技艺高超的匠人。

思路有些转变,似乎张杭身上的闪光点,在她心里被放大了。

但同时,韩乐乐那鲜活的生命力,那种我的恋爱我做主的叛逆与勇气,又像一道微弱却倔强的光,隐隐为她勾勒出另一种可能性的轮廓。

一种或许可以挣脱牢笼、掌控自己情感命运的可能性?

这可能性还很渺茫,混杂着痛苦、迷茫和巨大的不确定性。

但至少,在这个夜晚,当林清浅再次躺在那张过分宽大柔软的床上,闭上眼时,脑海中除了张杭那挥之不去的、带着艺术色彩的冰冷眼神和滚烫触感外,还多了一抹亮色。

那是韩乐乐明媚的笑容,和她那句带着江湖气的承诺:

“有我在,不会让人欺负她的!”

夜还很长,恨和思念以及淡淡的爱意交缠,依旧刻骨。

但在这座用金钱和安保堆砌的金丝牢笼里,名为希望的种子,似乎已在冰冷的心土深处,悄然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

次日,林曼卿已经离开波士顿,顶层的空旷感似乎被放大了数倍。

巨大的落地窗外,波士顿港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薄雾中,失去了昨日的金红壮丽,只剩下铅灰色的海水和沉默的船只,像一幅未完成的、压抑的铅笔画。

林清浅穿着柔软的羊绒开衫,独自坐在冰冷的意大利大理石餐桌旁,面前精致的骨瓷盘里是安娜精心准备的煎蛋和牛油果,她却毫无胃口。

母亲带着满足的笑容和那价值不菲的战利品。

几个印着顶级奢侈品Logo的巨大购物袋,已于昨夜登上返回深城的航班。

那短暂的、由韩乐乐带来的鲜活气息,似乎也随着母亲的离开而消散了不少。

屋子里只剩下苏珊和安娜轻手轻脚的声音,以及无边无际的、昂贵的寂静。

依旧是生活系艺术家那五个字,如同沉入湖底的石子,在短暂的涟漪后,更深地嵌入她意识的淤泥里,带来持续不断的、冰冷的钝痛。

这几个字,对她的冲击太强烈了。

张杭那张英俊却残酷的脸,他低沉如大提琴般蛊惑人心的声音,他每一个看似深情实则精于算计的眼神和触碰......都在艺术家这个冰冷标签下,被重新解构,放大,扭曲成一场针对她灵魂的、残酷的行为艺术。

每一次回想,都像是在撕扯尚未结痂的伤口。

门禁提示音突兀地响起,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林清浅的心跳莫名快了一拍。苏珊快步去开门。

“早啊,清浅!”

韩乐乐清亮又带着点烟嗓的声音像一道阳光,瞬间刺破了室内的阴霾。

她穿着一件宽松的黑色卫衣,搭配破洞牛仔裤和马丁靴,背着一个巨大的帆布画筒,头发随意地扎了个高马尾,几缕碎发落在光洁的额前,整个人散发着蓬勃的朝气和一种不管不顾的洒脱。

看到林清浅略显苍白的脸和面前几乎没动的早餐,韩乐乐夸张地叹了口气,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把画筒往旁边沙发上一扔:

“啧啧啧,这表情,这早餐......林大小姐,你这是准备演一出深闺怨妇波士顿版?”

她毫不客气地拉开林清浅对面的椅子坐下,拿起桌上一个牛角包就咬了一大口:

“安娜!麻烦给我也来份一样的!饿死了,早上起晚了,一路跑过来的!”

她自来熟的爽利劲儿,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生命力,瞬间驱散了林清浅心头的寒意和孤独。看着韩乐乐狼吞虎咽的样子,林清浅忍不住弯了弯嘴角,心底那沉甸甸的石头似乎松动了一丝缝隙。

“你怎么......这么早?”林清浅轻声问。

“早?”

韩乐乐咽下面包,灌了一大口安娜刚倒的橙汁:

“不早了,半个小时前,你妈就给我打电话,让我带带你,今天第一节就是那个秃头教授的艺术史研讨课!九点!再晚就真迟到了!”

她瞥了一眼林清浅:

“喂,你该不会忘了吧?昨天不是约好一起上课坐一块儿吗?我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走走走,赶紧吃,吃完一起去学校!波士顿的早高峰堵起来也是要命的!”

她不由分说地催促着,像个活力四射的引擎,强行把林清浅从自怨自艾的泥沼里拉了出来。

林清浅看着眼前这个风风火火的邻居兼新朋友,心头涌起一股暖流。

她不想让韩乐乐失望,更不想错过这束主动靠近她的光。

她拿起刀叉,强迫自己开始吃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早餐。

“好,等我一下。”

布朗大学古朴的红砖建筑群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庄重而富有学术气息。

韩乐乐熟门熟路地带着林清浅穿梭在校园里,她显然对这里已经相当熟悉,边走边给林清浅指点着各个学院的位置、哪个食堂的咖啡最难喝、哪条小路能最快到达艺术史系的教室。

研讨课教室不大,十几张桌子围成一圈。

韩乐乐拉着林清浅直接占了靠窗的两个位置。

秃顶但精神矍铄的霍夫曼教授还没到,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学生。

“喏,坐这儿,视野好。”

韩乐乐把背包和画筒塞到桌下,动作利落:

“我跟你说,霍夫曼老头儿眼睛贼尖,坐后面开小差一抓一个准,坐前面,他反而觉得你认真,不容易被点名。”

她传授着自己的生存经验,朝林清浅眨眨眼。

林清浅有些新奇地看着周围陌生的环境和肤色各异的同学,紧张感被韩乐乐轻松的态度冲淡了不少。

她拿出崭新的笔记本和笔,规规矩矩地放好。

霍夫曼教授准时踏入教室,他目光锐利地扫视了一圈,果然在韩乐乐和林清浅身上停留了一瞬,似乎对这张新出现的、过分漂亮的东方面孔有些好奇,但并未多问,直接开始了关于后现代主义对艺术史书写解构的讨论。

课程内容深入且富有思辨性。

韩乐乐显然是个思维活跃的学生,她毫不怯场,时不时抛出一些犀利甚至带点离经叛道的观点,引得教授频频点头,也引来其他同学侧目。

当讨论到艺术家身份与作品意图的割裂性时,韩乐乐直接引用了某位行为艺术家的话:

“有时候,最伟大的作品可能就是艺术家本人精心策划的一场骗局,观众沉浸其中,本身就是作品的一部分。”

骗局两个字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中了林清浅的心。

张杭的脸,程默的脸,重叠交织。

精心策划......沉浸其中......作品的一部分......

这不正是她所经历的吗?

她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分,握着笔的手指微微发抖。

“清浅?”

韩乐乐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样,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肘,低声问:

“怎么了?不舒服?”

林清浅猛地回神,对上韩乐乐关切的眼神。

那眼神清澈、直接,带着毫无保留的担忧,与张杭那种洞悉一切、仿佛在欣赏她反应的深邃目光截然不同。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想要倾诉的冲动几乎冲垮她的理智,但理智的堤坝尚在。

她用力咬了下嘴唇,摇摇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没......没事,可能有点没睡好,你刚才说的......很有意思。”

韩乐乐狐疑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但在接下来的讨论中,她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引向了更技术性的层面,避开了那些可能刺激到林清浅的隐喻。

课间休息时,韩乐乐拉着林清浅去走廊尽头的咖啡角。

“给,doubleEspresso,提神醒脑。”

韩乐乐将一杯浓缩咖啡塞到林清浅手里,自己则拿着一杯超大杯冰美式:

“看你那小脸白的,跟画布似的,昨晚没睡好?想你妈了?”

她倚着窗台,阳光勾勒出她利落的下颌线。

咖啡的苦涩在舌尖蔓延开,带来一丝真实的刺激。

林清浅捧着温热的杯子,汲取着那一点点暖意。

“嗯......有点。”

她含糊地应道,不想过多解释。

她看着窗外草坪上三三两两的学生,阳光明媚,青春洋溢,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而美好,只有她的内心,还囚禁在那个冰冷黑暗的牢笼里。

“正常,刚离开家都这样。”

韩乐乐理解地点点头,随即又露出促狭的笑容:

“不过,有姐姐我在,保证你很快乐不思蜀!下午没课吧?走,带你去个地方,保证比在图书馆啃那些大部头有意思多了!”

“去哪里?”

林清浅被她的情绪感染,好奇地问。

加德纳博物馆!”韩乐乐打了个响指:

“昨天不是说好的吗?那个‘东方主义’特展!现在去人少,正好能安静看展,看完展,带你去吃一家超棒的意大利小馆子,他家的提拉米苏绝了!”

韩乐乐像个经验丰富的导游,迅速安排好了行程,语气不容拒绝,却又带着让人安心的可靠。

林清浅看着她神采飞扬的脸,心中那沉重的阴霾似乎又被驱散了一小块。

逃离这个暂时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安全屋,去看看真正的艺术,或许真的能暂时麻痹那些翻腾不休的痛苦回忆?

“好。”

林清浅点点头,嘴角终于牵起一个比较真实的、浅浅的笑容。

伊莎贝拉斯图尔特加德纳博物馆本身就是一件令人惊叹的艺术品。

这座仿威尼斯宫殿的建筑,内部庭院绿意盎然,流水潺潺,阳光透过玻璃穹顶洒下,光影斑驳。

空气中弥漫着古老木头、纸张和若有若无的花香混合的气息,静谧而神圣。

特展东方幻境,19世纪欧洲绘画中的他者想象布置在二楼一个相对独立的展厅。

展品不算特别多,但每一幅都极具代表性。

从安格尔笔下充满异国情调却刻板僵硬的土耳其宫女,到德拉克洛瓦充满浪漫主义激情却带着血腥征服意味的萨丹纳帕路斯之死,再到一些描绘神秘东方集市和闺阁场景的作品。

韩乐乐显然做足了功课。

她没有像普通游客那样走马观花,而是拉着林清浅,一幅一幅地看过去,低声讲解着画作的背景、艺术家的意图、以及其中蕴含的殖民主义视角和文化偏见。

她的观点犀利独到,往往一针见血地指出那些看似优美画面下隐藏的权力关系和文化误读。

“你看这幅。”

韩乐乐停在一幅描绘阿拉伯后宫场景的画作前,画中女子姿态慵懒,眼神迷离,充满神秘诱惑:

“典型的男性凝视下的东方主义幻想。”

“画家根本没见过真正的后宫生活,完全是根据道听途说和自身欲望构建的东方。”

“把女性客体化,神秘化,满足的是欧洲观众对异域的猎奇和对他者的掌控欲。”

她的声音不高,但在安静的展厅里格外清晰,带着一种冷静的批判锋芒。

林清浅听得入神。

韩乐乐的分析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艺术表面的华丽外衣,直指其内在的权力结构和意识形态。

这让她不由自主地联想到张杭。

他那精心设计的程默身份,那针对她个性弱点量身打造的偶遇和网恋,何尝不是一种对她整个情感世界的东方主义式构建?

他像一个高高在上的艺术家,将她视为可以随意涂抹、塑造以满足他某种阴暗创作欲的画布或他者。

“构建......幻想......掌控......”

林清浅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凉的展柜玻璃,眼神有些失焦。

“没错!”

韩乐乐没注意到林清浅的异样,她正被自己的分析点燃:

“艺术史就是一部视角史,谁在观看,谁在被观看,谁在定义美和真实,这背后都是权力!就像......”

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更通俗的比喻:

“就像谈恋爱,你以为的浪漫相遇、灵魂共鸣,有时候可能只是对方精心策划的一场针对你个性的定向爆破!他用你最喜欢的方式,炸开你的防线,然后......”

“然后......他就成了那个掌控一切的人?”

林清浅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接上了韩乐乐的话。

韩乐乐这才转头看向林清浅,发现她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悸和痛苦,那神情,像极了在图书馆初次提到生活系艺术家时的样子。

韩乐乐心头猛地一沉,立刻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又触碰到了林清浅的伤疤。

她懊恼地闭了闭眼,该死,又嘴快了!

“清浅......”

韩乐乐立刻放柔了声音,带着歉意:

“对不起,我是不是又......”

“不,不是你的错。”

林清浅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从那些冰冷的联想中挣脱出来。

她看着眼前真实的、充满关怀的韩乐乐,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你说的很对,真的,只是......这些画,让我想到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事情,我们......去看下一幅吧?”

她不想在这个充满艺术氛围的地方崩溃。

韩乐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再追问。

她自然地挽起林清浅的胳膊,将话题转到了更轻松的技术层面:

“好,看下一幅!你看这幅的色彩运用,大胆又和谐,虽然主题很扯,但技法是真的牛......”

接下来的参观,韩乐乐明显收敛了批判的锋芒,更多地专注于艺术形式本身的赏析。

林清浅也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构图、色彩、笔触上,试图用纯粹的美学体验来对抗内心的风暴。

在韩乐乐轻松幽默的解说下,气氛渐渐缓和。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的余晖给古老的建筑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边。

韩乐乐果然带林清浅去了那家隐藏在小巷深处的意大利家庭餐厅。

温馨的灯光,烤披萨的香气,喧闹的人声,一切都充满了烟火气。

韩乐乐熟练地点了招牌的玛格丽特披萨、海鲜意面和两份提拉米苏。

美食和美酒,韩乐乐坚持点了一小瓶chianti下肚,林清浅紧绷的神经终于放松了一些。

她看着对面大快朵颐、毫无淑女包袱的韩乐乐,听着她用川普吐槽着课堂上某个装腔作势的同学,分享着她在国内离经叛道的趣事,忍不住一次次被逗笑。

韩乐乐的世界是如此鲜活、真实、接地气,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像一道奔涌的激流,冲刷着她心中淤积的泥沙。

“乐乐姐,你......好像什么都不怕?”

林清浅小口啜饮着红酒,带着一丝羡慕轻声问。

韩乐乐正用叉子卷起一大坨意面,闻言动作一顿,随即洒脱地一笑,烟嗓带着一种历尽千帆的通透:

“怕?怕有什么用?人生在世,最重要的就是痛快!喜欢就争取,讨厌就远离,委屈了就骂回去!管他天王老子,也别想让我憋屈着过日子!”

她咽下意面,眼神锐利地看着林清浅:

“清浅,你记住,咱们这样的人,钱可能买不到真心,但至少能买到不委屈的选择权!谁让你不爽,让他滚蛋!天塌不下来!”

“让他滚蛋......”

林清浅重复着这句话,像是在咀嚼一枚苦涩又带着一丝回甘的橄榄。

道理她都懂,可面对张杭那张脸,那深入骨髓的蛊惑和伤害,她真的能做到如此干脆利落吗?

她还需要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

但至少,韩乐乐的这番话,像一颗种子,悄然落进了她荒芜的心田。

“对!滚蛋!”

韩乐乐举起酒杯,眼神明亮:

“来,为我们林大小姐即将到来的‘不爽就滚蛋’新生活,干杯!”

玻璃杯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林清浅看着韩乐乐明媚张扬的笑容,也终于真心实意地笑了起来。

这一刻,在异国他乡的温馨小馆里,她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微弱的轻松。

第三天,韩乐乐的计划更加离经叛道。

“走,带你去我家的办事处看看。”

吃过早餐,韩乐乐一边刷着手机邮件,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林清浅说:

“老头子非要我参与点这边的业务,说什么熟悉流程,烦死了,一堆文件要看要签,你陪我去呗?就当参观参观,顺便给我壮壮胆,我怕我看着那些报表会当场睡着。”

林清浅有些惊讶:

“去......你家的公司?方便吗?”

她想象中应该是那种戒备森严、气氛紧张的写字楼。

“有啥不方便的?就是个联络点,处理点锦城那边过来的业务对接和投资啥的,加上我,拢共也就五六个人。”

韩乐乐收起手机,拿起车钥匙:“在backbay那边,离学校不远,放心,不耽误你学习,我很快搞定,然后我们去看场电影?听说新上了一部文艺片,评分不错。”

依旧是韩乐乐式的安排,不容拒绝,又带着让人安心的随意。

林清浅点点头,她确实对韩乐乐生活的另一面感到好奇。

韩乐乐口中的办事处,位于backbay一栋颇具历史感的红砖建筑顶层。

推门进去,并非林清浅想象中那种刻板严肃的办公室,反而更像一个设计感十足的工作室。

开阔的空间,裸露的红砖墙,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查尔斯河和远处的城市天际线。

几张大木桌错落摆放,上面堆着电脑、图纸、模型和一些......艺术杂志?

几个穿着休闲但干练的年轻人正在忙碌,看到韩乐乐进来,都笑着打招呼:

“乐姐早!”

“早!”

韩乐乐随意地挥挥手,拉着林清浅走向靠窗一个相对独立、摆着大办公桌的区域:

“喏,我的牢房,随便坐,那边有咖啡机,自己弄。”

她指了指旁边一个小吧台,然后一屁股坐到宽大的皮椅上,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邮件,眉头微蹙,神情专注,与平时嘻嘻哈哈的样子判若两人。

林清浅有些拘谨地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

墙上挂着几幅抽象画,角落甚至摆着一个半成品的雕塑。

这和她印象中父亲林耀宗在深城那间巨大、冰冷、充满权力象征的总裁办公室完全不同。

这里充满了......自由和创造的气息?

不一会儿,一个三十岁左右、戴着眼镜的干练男子拿着一叠文件走过来:

“乐姐,这几份是锦城总部发来的增资协议,法务那边审过了,需要您签字,还有这份,是跟本地一家设计工作室的合作意向书,您过目一下......”

韩乐乐接过文件,快速地翻阅着,眼神锐利。

她没有立刻签字,而是指着意向书中的某个条款问道:

“这里,版权归属的划分是不是有点模糊?‘共同开发成果’怎么界定?后续衍生收益怎么分配?让他们补充清楚,模棱两可的东西我不签。”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

林清浅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内心震动。

这个在课堂上嬉笑怒骂、在饭桌上大快朵颐、在博物馆里犀利批判的女孩,此刻展现出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成熟、敏锐和商业头脑。

她处理事务的干脆利落,对细节的精准把握,都让林清浅感到一种全新的认知。

原来,韩乐乐的离经叛道并非任性妄为,她有着清晰的边界感和强大的掌控力,她的恣意是建立在自身实力和底气之上的。

韩乐乐又问了几个关键问题,得到满意的答复后,才拿起笔,在文件上签下自己龙飞凤舞的名字:韩乐乐。

那三个字,带着一股子飒爽劲儿。

处理完文件,韩乐乐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又恢复了那副懒洋洋的样子:

“搞定!累死我了!走,看电影去!”

她关掉电脑,拿起外套。

走出办事处,林清浅忍不住问:

“乐乐姐,你......好像很懂这些?”

韩乐乐耸耸肩,一脸无所谓:

“从小被老头子逼着旁听各种会议,看各种报告,耳濡目染呗,烦是烦了点,但学点本事总没错,至少......”

她冲林清浅狡黠地眨眨眼:

“以后想自己搞点事情,或者不想被人当傻子糊弄的时候,心里有底,你爸肯定也这么教过你吧?”

林清浅沉默了一下。

父亲林耀宗确实试图教过她,但更多的是让她了解家族的财富和地位,让她懂得规矩和体面,而非像韩乐乐这样,被赋予一种可以独立掌控和运用这些资源的实际能力。

她更像是被精心豢养在黄金笼中的雀鸟,而韩乐乐,则是一只羽翼渐丰、随时可以翱翔的鹰隼。

“嗯......教过一些。”

林清浅含糊地回答,心里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羡慕?自省?还是......

一丝想要改变的萌芽?

接下来的时间,她们像所有普通的年轻女孩一样,看了场温馨治愈的文艺片,在熙熙攘攘的NewburyStreet逛了街,韩乐乐拉着林清浅试了几件风格迥异的衣服,嘲笑她衣柜里全是仙女裙,在街角一家冰淇淋店分享了超大份的巧克力布朗尼圣代。

韩乐乐像一团炽热的火焰,带着林清浅体验着波士顿鲜活的脉搏。

林清浅努力地跟上她的步伐,感受着喧闹的街头、温暖的阳光、甜蜜的冰淇淋带来的真实触感。

在韩乐乐身边,她不需要伪装优雅得体,可以笨拙地尝试夸张的耳环,可以因为冰淇淋太冰而龇牙咧嘴,可以听着韩乐乐用川普大声吐槽电影里的狗血情节而放声大笑。

那些关于生活系艺术家的冰冷阴影,似乎暂时被这团火焰逼退到了角落。

虽然它们依旧存在,但林清浅感觉自己的心脏,在韩乐乐强大的生命磁场辐射下,正一点点恢复着跳动的能力。

她像一个在黑暗冰原上跋涉了太久的人,终于靠近了一处温暖明亮的篝火,贪婪地汲取着光和热。

时间在韩乐乐强势注入的活力中,流逝得飞快。

转眼已是林曼卿离开后的第四天傍晚。

波士顿的深秋,天黑得早。

才刚过六点,港湾天际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华灯已如星河般璀璨铺开,查尔斯河倒映着两岸的光带,流淌着碎金。室内只开了几盏氛围灯,光线柔和。

安娜和苏珊已经完成了工作,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区域。

林清浅穿着舒适的米白色羊绒家居服,独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她没有开电视,也没有看书,只是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静静地看着窗外壮丽的夜景。

白天的喧嚣褪去,韩乐乐带来的热度也随着她的离开而冷却。

当四周重归寂静,心底那些被强行压下的暗涌,便如同退潮后露出的礁石,更加狰狞地凸显出来。

三天形影不离的陪伴,韩乐乐像一道横冲直撞的阳光,强行在她封闭的世界里凿开了一道缝隙,让她呼吸到了新鲜空气,也让她暂时忘却了蚀骨的寒冷。

但此刻,当独处的黑暗降临,那被阳光暂时驱散的冰冷记忆,裹挟着更深的痛苦和困惑,汹涌地反扑回来。

张杭的脸,程默的脸,依旧在她脑海中纠缠不休。

韩乐乐那句让他滚蛋的豪言壮语犹在耳边,可她却悲哀地发现,自己做不到。

不仅仅是因为那张脸带来的致命吸引,更是因为那个精心构建的程默。

那个在网络世界里与她灵魂共鸣、让她交付了全部信任和爱恋的程默,就像一个无法磨灭的烙印,深深地刻在她的心上。

即使知道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那份投入过的、真实的感情,那份被彻底背叛的痛楚,依旧在每一个寂静的夜里啃噬着她。

她恨张杭,恨他的欺骗和玩弄,可心底深处,却又荒谬地、无法自控地思念着那个虚幻的程默。

最关键的是,现在她心里想着程默的名字,脑海里却全都是张杭的身影,他的眼神,他的一切......

这种爱恨交织的撕裂感,比单纯的恨意更让她煎熬。

“时间会冲淡一切?”

她想起韩乐乐安慰她的话。

可几天不见面,那份思念非但没有淡去,反而像窖藏的酒,在孤独中发酵,变得更加浓烈而苦涩。

她需要倾诉,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真正理解这份混乱和痛苦的人。

而那个人,似乎只能是韩乐乐。

就在这时,门禁提示音响起。

林清浅的心猛地一跳,几乎是弹跳起来,快步走向门口。

苏珊已经打开了门。

韩乐乐站在门外。

她今天穿得很休闲,一件宽大的灰色连帽卫衣,下面是一条舒适的黑色运动裤,脚上是毛茸茸的拖鞋,显然是直接从隔壁过来的。她手里拎着一个纸袋,里面装着几罐精酿啤酒和一些薯片零食。

“哈喽!刚忙完点事儿,饿死我了,你家还有吃的没?”

韩乐乐笑嘻嘻地走进来,熟稔地把纸袋递给苏珊:

“顺便给你带了点精神食粮。”

她自然地换上苏珊递来的拖鞋,环顾了一下安静得过分的客厅:

“咦?就你一个人?安娜休息了?”

“嗯。”

林清浅点点头,看着韩乐乐像回到自己家一样自在的样子,心里紧绷的弦莫名松了一些:

“安娜准备了晚餐,在保温,你想吃什么?我让她热一下。”

“随便,能填饱肚子就行!”

韩乐乐摆摆手,目光落在林清浅脸上,敏锐地捕捉到她眉宇间尚未散尽的阴郁和眼底深处的一丝脆弱:

“怎么了?看你蔫蔫的,不会是想我想的吧?”

她故意开着玩笑,走过去搂住林清浅的肩膀。

林清浅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又放松下来。

韩乐乐身上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和一种让人安心的、淡淡的柑橘香调。

她没有回答韩乐乐的玩笑,只是低声说:

“乐乐姐......我想......去我房间坐坐?这里......太大了。”

韩乐乐挑眉,看了看空旷得有些寂寥的客厅,又看了看林清浅带着祈求的眼神,立刻明白了什么。

她爽快点头:

“好啊!正好参观下林大小姐的闺房!走走走,带路!”

林清浅的房间在二楼,是一个拥有独立卫浴和步入式衣帽间的巨大套房。

风格延续了公寓整体的简约奢华,巨大的落地窗同样拥有无敌的夜景视野。

但与客厅相比,这里多了些属于女孩的柔软气息:

铺着昂贵丝绒床罩的大床,角落舒适的阅读沙发,梳妆台上精致的瓶瓶罐罐,以及床头柜上摆着一个看起来有些旧了的、手工制作的羊毛毡小兔子玩偶。

那是她小时候,保姆王妈给她做的唯一礼物。

韩乐乐一进门,目光就被那只与房间格调格格不入的旧玩偶吸引了。

她没说什么,只是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璀璨的夜景,吹了声口哨:

“哇哦,这视野挺好,比我那屋强点!难怪你妈说你爸把你保护得太好,这简直是公主塔啊!”

林清浅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空间。

房间的隔音极好,瞬间只剩下她们两人。

她走到床边坐下,抱着膝盖,像个寻求庇护的孩子。

她指了指旁边的单人沙发:“乐乐姐,坐。”

韩乐乐依言坐下,从纸袋里拿出两罐啤酒,打开一罐递给林清浅,自己也打开一罐,喝了一大口,然后舒服地喟叹一声:

“爽!说吧,小公主,遇到啥烦心事了?看你魂不守舍一整天了,是不是想家了?还是......想某个人了?”

她促狭地眨眨眼,意有所指。

林清浅握着冰凉的啤酒罐,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房间里只开了一盏柔和的床头灯,光线昏黄而私密,营造出一种安全倾诉的氛围。

她低着头,看着啤酒罐上凝结的水珠,沉默了许久。韩乐乐也不催她,只是静静地喝着酒,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林清浅抬起头,眼中氤氲着水汽,声音带着一种极力压抑的哽咽,却又异常清晰:

“乐乐姐......我......我遇到过一个骗子。”

韩乐乐喝酒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嬉笑瞬间收敛,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骗子?”

“嗯。”

林清浅用力点头,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开启这个话题:

“一个......很高明的骗子,他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她艰难地吐出这个词:

“他给自己设计了一个全新的身份,一个叫‘程默’的人......”

她开始讲述。

从第一次在画廊看似不经意的偶遇,他温和有礼的谈吐如何精准地契合了她对文艺男性的想象。

到第二次在书店的重逢,他对艺术书籍的独特见解如何让她心生好感。

再到第三次在音乐厅外雨中的邂逅,他恰到好处的关怀和分享雨伞的绅士风度......

三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完美地在她心中勾勒出一个理想化的形象。

温文尔雅,富有学识,品味独特,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忧郁和神秘感。

“然后......他就‘消失’了。”

林清浅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他说家里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我们......就只在网上联系了。”

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甜蜜谎言包裹的时空:

“他太懂我了,我喜欢的书,他恰好也喜欢,我困惑的问题,他总能给出让我豁然开朗的见解。”

“我心情低落时,他的安慰总能直达心底......”

“我们聊艺术,聊音乐,聊人生,聊到深夜,仿佛有说不完的话......”

“我感觉......我找到了灵魂的共鸣。”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

“我......我爱上他了,乐乐姐,短短两个多月,我就像着了魔一样,把所有的信任,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他,我以为他是......是我的命中注定。”

韩乐乐的脸色越来越沉,眼神中的愤怒如同风暴在积聚。

她握着啤酒罐的手指收紧。

“后来呢?”

她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后来......”

林清浅的声音破碎不堪:

“有一天,他突然就联系不上了,信息不回,电话关机......我急疯了,到处找他,像疯了一样......然后......我收到了消息......程默......死了。”

说出那个死字时,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仿佛又经历了一次那灭顶的绝望:

“他们说是心梗......我去看到了他的坟墓......”

“什么?”

韩乐乐再也忍不住,猛地将啤酒罐重重顿在旁边的矮几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她腾地站起来,胸膛剧烈起伏,那张明艳的脸上此刻充满了暴怒,漂亮的眸子里几乎要喷出火来,她用最地道的川渝方言破口大骂:

“这个畜生!人渣!狗东西!死瘟丧!背时砍脑壳的龟儿子!挨千刀的!干他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断子绝孙!生个娃儿没屁眼!”

一连串辛辣无比、花样百出的咒骂如同连珠炮般从她嘴里迸发出来,声音不大,却充满了刻骨的愤怒和鄙夷。

她气得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

林清浅被韩乐乐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得忘了哭泣。

她从未见过如此接地气、如此泼辣直白的愤怒表达,尤其是在韩乐乐这样一个平时看起来慵懒随性、甚至有点玩世不恭的人身上。

但正是这种毫不掩饰、为她打抱不平的滔天怒火,像一剂猛药,瞬间冲散了她心中积压的委屈和自怜。

看着韩乐乐因为愤怒而涨红的脸,听着那些虽然粗俗却无比解气的咒骂,林清浅先是愣住,随即,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带着泪意的笑容,竟然缓缓地在她苍白的脸上绽开。

“他......他确实好坏......”

林清浅带着鼻音,小声地附和了一句,像是在确认,又像是在寻求认同。

“坏?!这叫坏?这叫丧尽天良!禽兽不如!”

韩乐乐停下脚步,叉着腰,胸口还在起伏,但看到林清浅脸上那丝笑容,她滔天的怒火稍微平息了一些,转化为一种咬牙切齿的痛恨:

“然后呢?这个挨千刀的没死?又冒出来了?”

“嗯......”

林清浅的笑容淡去,重新被痛苦和迷茫取代:

“过了没多久......他出现在我面前了......用程默的脸......不,他就是顶着那张脸......但他告诉我,他是另一个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语无伦次,巨大的混乱感再次攫住了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那么像‘程默’,可他又说程默死了,我糊涂了......我拒绝不了他,他靠近我,我就......就乱了......然后,就被他骗了,在他身边待了几天......”

“水深火热?”

韩乐乐冷冷地接上,眼神锐利如刀。

“嗯......”

林清浅痛苦地闭上眼,那几天的记忆如同噩梦般席卷而来——张杭无处不在的控制,带着审视和玩弄意味的眼神,那些看似温柔实则充满压迫的触碰,那些让她感到窒息又无法挣脱的亲密:

“很煎熬......每一天......都像在火上烤......又冷又热......”

韩乐乐深吸一口气,重新坐回沙发,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清浅,带着深深的怜悯和了然:

“所以......这就是你突然跑到波士顿来留学的原因?逃离那个......牢笼?”

她环视了一下这个极致奢华却缺乏生气的房间。

“对。”

林清浅睁开眼,泪眼朦胧地看着韩乐乐,像找到了唯一的浮木:

“逃离他......逃离那个地方......逃得越远越好......”

“逃得好!”

韩乐乐斩钉截铁地说:

“那种畜生,就该离他十万八千里!见一次打一次都是轻的!以后别搭理他,拉黑!删除!当他不存在!”

她的语气带着命令式的保护。

“我知道......”

林清浅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无助:

“可是乐乐姐......我,我还是会想他,控制不住地想......想,想和他在一起的那些......虚假的快乐......心好痛,真的好难过......”

她终于彻底崩溃,将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心碎。

韩乐乐的心被那哭声狠狠揪住了。

她放下啤酒罐,起身坐到林清浅身边,伸出手臂,有些笨拙却坚定地揽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她没有再骂,只是用温暖的掌心轻轻拍抚着林清浅的后背。

“傻丫头......”

韩乐乐的声音放得极低,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心疼:

“那是因为......那是你的初恋啊。”

她叹了口气:

“全心全意投入过的感情,哪怕知道是假的,是毒药,要一下子拔出来,也得连着血带着肉,哪有不疼的?”

林清浅的哭声停顿了一下,埋在膝盖里的头轻轻点了点。

“时间......”

韩乐乐的声音很轻,像在安慰她,也像在说服自己:

“时间会冲淡一切的,再深的伤口,只要不死,总能结痂,你现在见不到他,触不到他,反而越想他,这是正常的,就像戒毒,刚开始最难熬,忍过去,熬过去,时间久了,你再回头看,就会发现那个王八蛋根本不值得你掉一滴眼泪!”

她的语气又带上了韩式特有的狠劲儿。

“真的......能熬过去吗?”

林清浅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韩乐乐,像个迷路的孩子寻求着肯定的答案。

“能!必须能!”

韩乐乐用力点头,眼神坚定,随后她又骂了几句,试图用粗话驱散林清浅的悲伤。

林清浅被她逗得又想哭又想笑,抽噎着说:

“他......确实好坏......可......”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什么,脸上浮现出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混杂着痛苦、迷恋和一丝羞耻:

“他......就像你说的那个词,‘生活系艺术家’,每一步都像设计好的......精准地......打击我的弱点......”

“艺术家?”

韩乐乐嗤之以鼻,眼神冰冷:

“我看是下三滥的pUA大师!专门研究怎么骗小姑娘的渣滓!恶心!”

她顿了顿,看着林清浅依旧红红的眼圈和迷茫的神色,像是想转移下话题,或者单纯出于某种比较的好奇心,她突然凑近一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八卦的促狭问道:

“喂......那......那畜生,长得帅吗?”

林清浅被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得一怔,随即脸上瞬间飞起两朵红云,一直蔓延到耳根。

她眼神躲闪,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声音细如蚊蚋:

“帅。”

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无法否认的、被蛊惑过的痕迹。

“哼!就知道!人渣通常都披着张好皮囊!”

韩乐乐撇撇嘴,似乎早有预料。

她盯着林清浅通红的脸,像是为了彻底打破某种禁忌或者缓解她的羞耻感,用一种更直白、更江湖气的口吻,促狭地追问了一句:

“那......活儿好吗?”

“啊?”

林清浅猛地抬起头,整张脸瞬间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连脖子都染上了一层粉色。

她震惊地看着韩乐乐,完全没想到她会问出这么......这么露骨的问题!

她眼神慌乱,手足无措,嘴唇嗫嚅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发出“唔......嗯......这个......”之类的无意义音节,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韩乐乐看着她这窘迫至极的模样,反而觉得有趣,故意板起脸:

“说嘛!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咱们姐妹私下聊聊,又没外人!评价一下嘛!让姐姐我也开开眼,这种生活系艺术家在实践环节功力如何?”

林清浅被她逼得没办法,脸烫得快要冒烟,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结结巴巴地说:

“我,我,我也没......没试过别人......不知道......好不好......”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反正,反正......就是,挺......挺猛的......”

“噗!”

韩乐乐一个没忍住,直接笑喷了。

她拍着大腿,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哈哈哈!猛!哈哈哈!这个评价......精辟!哈哈哈哈!”

林清浅被她笑得更加无地自容,抓起抱枕就朝韩乐乐砸过去:

“乐乐姐!你讨厌死了!”

韩乐乐一边笑着躲闪,一边擦着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好好好,不笑了不笑了......猛......嗯,行,了解了。”

她努力憋住笑,清了清嗓子,但眼底的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笑过之后,房间里尴尬又暧昧的气氛似乎冲淡了不少。

林清浅虽然依旧脸红,但那种沉重的悲伤和羞耻感,在韩乐乐这没心没肺的一闹之下,竟真的消散了许多。

好像那件最难以启齿的事情,被这样直白地、甚至带着点戏谑地捅破之后,反而失去了它令人窒息的力量。

韩乐乐拿起啤酒罐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眼神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带着点自嘲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晦暗。

她沉默了几秒,然后才用一种近乎喃喃自语的、带着点恍惚的语气说道:

“其实......我也没试过别人啊......”

林清浅惊讶地看着她。

韩乐乐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嘴角扯出一个有些苦涩的弧度,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陈述一个遥远的事实:“不过......我那个男友......那个渣男......也挺厉害的吧......”

房间里再次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寂静。

窗外的城市灯火依旧璀璨,映照着两个年轻女孩的心事。

她们各自沉浸在属于自己的那段被艺术家精心雕琢又残忍摧毁的情感废墟里,一个刚刚艰难地开始清理瓦砾,另一个则看似洒脱,眼底深处却同样残留着未被时间完全抚平的刻痕。

谁也没有再说话。

林清浅看着韩乐乐侧脸上那抹罕见的、带着脆弱感的思念,忽然觉得她们之间的距离被拉得更近了。

原来,强大如韩乐乐,也会思念着一个她爱的男人。

她默默地拿起自己那罐已经不那么冰凉的啤酒,轻轻地碰了碰韩乐乐放在矮几上的罐子。

“叮。”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韩乐乐回过神,看向林清浅。

林清浅没有说话,只是举起啤酒罐,对着她,眼神里充满了无声的理解、安慰和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惺惺相惜。

韩乐乐愣了一下,随即,那抹落寞迅速被熟悉的、带着江湖气的豪爽笑容取代。

她也举起啤酒罐,用力地回碰了一下。

“喝酒!”

韩乐乐仰头,将罐中剩余的酒液一饮而尽,仿佛要将那些不愉快的回忆也一并冲走。

林清浅也学着她的样子,鼓起勇气喝了一大口。

冰凉的、带着微苦气泡的液体冲入喉咙,带来一丝刺激的清醒。

那些关于程默的甜蜜幻影,关于张杭的冰冷操控,关于生活系艺术家的彻骨寒意,依旧盘踞在心底最深处。

但此刻,在这个巨大的、安全的、却曾让她感到无比孤独的金丝牢笼里,在这个只属于她的私密空间,有了韩乐乐的存在,有了这罐苦涩却真实的啤酒,有了那份无需言明却彼此懂得的伤痛与陪伴,林清浅第一次感觉到,那坚不可摧的牢笼墙壁上,似乎真的被凿开了一道缝隙。

缝隙之外,是无垠的夜色和未知的远方。

缝隙之内,是两颗带着伤痕却依旧努力跳动的心脏,在异乡的寒夜里,靠着彼此的微光,笨拙地尝试着取暖。

夜还很长。

恨与痛,或许会如影随形很久。

但希望,如同韩乐乐带来的那束光,虽然微弱,却已倔强地刺破了黑暗,照亮了前行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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